有了赵金瀚这笔巨额资金的支持,真光电影院——或者说,正在蜕变中的茶楼——的改造进度大大加快,工人日夜两班倒,各种昂贵的建材、家具、器皿源源不断地运入。
临近四月底,这座位于英租界核心地段的茶楼,终于内外装修一新,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气派不凡,却又透着雅致。只剩下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悬而未决——这座倾注了他大量心血的茶楼,该起个什么既能叫得响、又富有底蕴、还能吸引达官显贵和文人墨客的名字?
为了让这座茶楼一炮而红,名震津门,王汉彰决定去求一位重量级的人物。他特意换上了一身料子上乘、做工讲究的深色长袍马褂,将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提上早就备好的厚礼——一方古砚,两盒极品武夷岩茶,前往前清遗老、曾任内阁中书,如今是津门书法界公认的八大家之首,华世奎华老先生的宅邸求见。
华世奎出身盐商世家,自幼接受严格的传统教育,4 岁习字,16 岁中秀才,19 岁中举人,后经科举入仕,历任内阁中书、军机处章京领班、内阁阁丞等职,官至正二品。他曾直接听命于奕匡与袁世凯,参与清廷核心政务,直至 1912 年清帝退位后,遵父嘱以省亲为名返回天津,从此以遗老自居,终生不剪辫、不用民国年号,专心从事书法创作与文化活动。
华老先生定居天津后,与孟广慧、严修、赵元礼并称 “天津四大书法家” 且位列其首。他的书法艺术,尤其是匾额榜书,代表了清末民初北方书法的最高成就之一,其手书每个字高达 1 米的 “天津劝业场” 巨匾,成为津门地标性文化符号。
华世奎华老先生的宅邸位于天津老城,是一处闹中取静、带着前清官邸遗风的大院落。青砖灰瓦,门楼不高却自显威严,门口蹲着两只饱经风霜的石狮子。王汉彰递上名帖之后,在门房安静地等候了片刻,便被一位穿着干净布衫的老仆恭敬地引了进去。
穿过几进院落,但见庭院深深,花木扶疏,虽无过多奢华装饰,却处处透着一种积淀已久的书香门第的沉静与雅致。客厅里,家具多是厚重的红木,博古架上陈列着一些瓷器和古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书卷的气息。
华世奎老先生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年近古稀,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穿着一件藏蓝色的旧式长袍,目光温润中透着洞察世事的清明。他看着一表人才、举止得体的王汉彰走进来,不住地颔首,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
“你师父寒云先生曾跟我提起,他收了一位关门弟佬,聪慧过人,重情重义。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啊。”华老先生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带着老一辈文人的咬字习惯,“你老头子生前,和我交往颇多,时常一起品茗论画,赏玩金石。他那个人啊,才气纵横,是真名士自风流!没想到……唉,天妒英才,他竟英年早逝,真是可惜,可惜了啊……”言罢,华老眼中流露出真挚的惋惜与怀念。
王汉彰闻言,立刻整了整衣冠,对着华老先生深深一揖,语气恭敬地说道:“晚辈王汉彰,拜见华老先生。多谢老先生还如此记挂着先师,汉彰在这里,代先师谢过您了!”
华世奎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感叹道:“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算了,不说这些伤感的往事了。寒云有你这个弟子,想必九泉之下,也可欣慰了。不知道汉彰你今天上门来看望老朽,是为何事啊?”他虽然隐退,但眼光毒辣,看出王汉彰此行绝非单纯拜访。
王汉彰赶紧将带来的礼物奉上,老仆接过放在一旁。他这才开口,语气诚恳地说道:“华老先生明鉴。晚辈今日冒昧登门,确实有一事相求。是这样,先师仙逝之后,府里面的一些跟随了他十几二十年的老人,先是投奔了我大师兄,在他的马场里帮忙谋个生计。如今,我大师兄的马场也经营不善,转手他人了,这些老师父的旧人,一下子便无处可去,生计成了问题。”
他脸上适当地流露出沉重与责任感:“这些人,都是伺候了先师多年的老人,有情分在。我王汉彰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流落街头,衣食无着啊!所以,我和大师兄商量了一下,打算利用我名下的一处产业,开一间茶楼,主要就是为了安置师父府中的这些旧人,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一碗安稳饭吃。如今,茶楼已经装修得差不多了……”
他顿了顿,看向华世奎,目光充满恳切:“现在,万事俱备,只差一个既能叫得响、又雅致脱俗的名号,和一块能镇得住场子的匾额了!咱们天津卫谁人不知,您华老先生是首屈一指的文坛魁首,书法泰斗,一字难求。晚辈这才厚着脸皮,上门叨扰,想恳请您老,赐予一副茶楼的匾额墨宝!也算是给这些无处可去的旧人们,讨个吉利彩头!”
华世奎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捻动着珊瑚朝珠。当听到王汉彰开茶楼主要是为了安置袁克文的旧仆时,他眼中赞许之意更浓。待王汉彰说完,他朗声一笑,声音洪亮地说道:“好!好一个重情重义的王汉彰!寒云果然没有看错人!如今这世道,像你这样发达之后不忘故旧、肯为师父身后事如此尽心出力的年轻人,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了!就冲你这份情义,这个忙,老朽帮了!”
王汉彰闻言大喜,连忙躬身道谢。
华世奎抬手虚扶一下,说道:“你先别急着谢。既然要题字,总得知道茶楼的大致情形。你先跟我说说,你那个茶楼的位置,规格,还有你想要的风格……”
王汉彰赶紧将茶楼的具体位置、占地面积、楼高、内部的装修风格等等,向华老详细描述了一番。
华世奎听后,沉吟了片刻,手指在茶几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推敲着最合适的字眼。过了一会儿,他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嗯……位置不错,在英租界核心,闹中取静。装修风格也合宜,不走奢靡一路,重在雅趣。依老朽看,不如就叫做——‘天宝楼’!你看如何?”
“天宝楼?”王汉彰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三个字,感觉音韵铿锵,气象不凡,但具体妙在何处,还需老先生点拨。
华世奎见他沉吟,知其心意,便兴致勃勃地解释道:“汉彰,你可知这‘天宝’二字,出处不凡。它取自初唐四杰之首王勃那篇千古名文《滕王阁序》中的名句——‘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他微微闭目,仿佛在品味古文的韵律,随即睁开眼,继续说道:“这‘天宝’二字,意指天地间凝聚的精华与珍宝,寓意你这茶楼,乃是一处汇聚天地灵秀之气的宝地。此名既含天地精华之盛,又藏人文荟萃之雅,寓意隽永,底蕴深厚,与你茶楼的位置、格调,乃至你安置故人、汇聚宾朋的初衷,都颇为契合。”
他端起旁边的茶碗,轻轻呷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接着深入阐述:“再者,‘物华天宝’必然引动‘人杰地灵’。“天宝楼”之名,已自带“地灵”之基,意味着这是一方钟灵毓秀、生机盎然之所,为好茶、好器、好景致乃至好人情的生长与沉淀,提供了绝佳的土壤。而‘地灵’之处,必引‘人杰’来聚。一方能够汇聚天地珍宝、富有底蕴的宝地,自然而然会吸引那些志同道合的贤才、懂得欣赏的雅士、识珍懂味的知音前来捧场、流连。如此一来,你这茶楼,便不仅是喝茶解渴之处,更是成了津门一处文人雅集、贤达汇聚的风雅之地了!不知道老朽这番浅见,你觉得这名字如何?”
“妙!妙啊!实在是妙极了!”王汉彰听完这番引经据典、深入浅出的解释,茅塞顿开,心中豁然开朗,忍不住击节赞叹!“华老先生您不愧是咱们津门的文坛魁首,学贯古今!您给起的这个名字,引经据典,寓意深远,又贴合实际,简直是妙到了巅峰!比我自己想的那些名字,不知高明了多少倍!好!太好了!我听您的,这茶楼的名字,就叫‘天宝楼’!恳请老先生赐下墨宝!”
华世奎见王汉彰如此识货,心中也甚是愉悦,哈哈一笑,当即吩咐身旁的老仆:“来啊,伺候笔墨!铺开那张珍藏的六尺洒金宣纸!”
下人们立刻行动起来,屏气凝神,在客厅中央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八仙桌上,铺开了上好的宣纸,压上黄铜镇纸,研好浓淡适中的徽墨。华老先生站起身,走到桌前,挽起袖口,屏气凝神,目光凝聚在雪白的纸面上,仿佛在积蓄着力量。整个客厅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酝酿良久,华老忽然双目圆睁,精光爆射,右手抓起那支巨大的提斗笔,饱蘸浓墨,运足腕力,大喝一声,如壮士开弓,猛然落笔!但见他笔走龙蛇,力道千钧,如高山坠石,如万岁枯藤,“天”、“宝”、“楼”三个颜体大字,厚重挺拔,气势磅礴,结构严谨,骨力遒劲,一蹴而就!墨色酣畅淋漓,仿佛蕴含着无穷的生命力!
写完匾额,华老兴致未尽,不顾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略一思忖,又换了一支稍小的笔,在旁边另铺的纸上,笔走龙蛇,写下了一幅楹联:物华凝天宝,人杰耀津门!
十个大字,与匾额风格一脉相承,相互辉映,将“天宝楼”的寓意进一步点明和升华。
完成之后,华老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由仆人搀扶着坐回太师椅,足见刚才这番创作,耗费了他极大的心神与气力。
王汉彰在一旁看得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他早就听说华世奎先生的润笔费极高,行情是一个字一百块大洋!他今日上门,特意带了一张五百大洋的支票,心想着三个字的匾额,怎么着也绰绰有余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华老兴致如此之高,竟额外又赠送了一幅十个字的楹联!这顿时让他准备的润笔费显得捉襟见肘,无比尴尬,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窘迫之色,琢磨着该如何开口解释并承诺尽快补上。
就在他筹措言辞之际,只见华老用热手巾擦了擦脸和手,喘匀了气,看向王汉彰,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摆了摆手,开口说道:“汉彰,不必多想。今日老夫高兴!念在我和你师父寒云先生朋友一场,知己难得的份上,再加上你这份照顾师父旧人、重情重义的心意,实在难得!这几个字,连同这幅楹联,就当做是我华世奎送给你茶楼开业的一份贺仪了!你若是再跟我提什么润笔费,那就是看不起老朽,也是在玷污这份情谊了!你,不要推辞!”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情真意切,不容拒绝。王汉彰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感激、敬佩、还有一丝惭愧交织在一起。他不再多言,整理衣冠,对着华世奎老先生,郑重其事地、深深地长躬到地,声音有些哽咽地说道:“华老先生厚爱,汉彰……感激不尽!前辈如此抬爱,晚辈愧领了!大恩不言谢!待天宝楼开业之时,汉彰必亲自上门,恭请您老人家前去剪彩,品茗指点!”
捧着墨香四溢、沉甸甸如同宝玉的“天宝楼”匾额和楹联墨宝走出华府时,王汉彰感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有了这块由津门第一书法大家华世奎亲笔题写、并且蕴含如此美好寓意的金字招牌,他的茶楼,仿佛瞬间就被注入了一股强大的灵魂和气场。
如今,诸事都已经准备妥当。天宝楼的开业,真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挑选一个黄道吉日,广发请柬,开门迎客的那阵“东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