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残灰掠过凝气台的石阶,灰屑钻进领口时带着刺骨的凉意。我盯着苏瑶的背影,她那件玄色斗篷在风里绷得笔直,边角被气流撕开细碎的声响,像一张拉满的弓正蓄着断弦的力道。掌心的玉佩烫得惊人,裂纹里的金丝一跳一跳,在暮色里泛着妖异的光,始终执拗地往东指——那方向的风里,隐约飘来极淡的血腥气,混在松针的清香里,像一根细针悄悄扎进鼻腔。
“信号进地了。”我开口时,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些,尾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发颤。
苏瑶的目光扫过地面那道被墨汁浸染过的裂缝,裂缝边缘凝结着半干涸的黑块,像一块被踩扁的淤青。“但他们没动手。”她的指尖在袖中蜷了蜷,我看见她指节泛白——那是握住剑柄的姿势。
“不是不想,是还没准备好。”我盯着裂缝里渗出的丝丝黑气,压低了声音,“有人在等命令,就像猎人等着猎物踩进陷阱。”
她侧头看我的时候,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眼神里有试探,像在分辨我话里的真假;也有信任,像知道我绝不会拿灵溪宗的安危开玩笑。我别开脸,不敢看她那双清亮的眼睛——再看下去,我怕自己演不下去这场戏。
“你去执法堂报信。”我猛地推开她肩膀,掌心触到她斗篷下的铠甲,冰凉坚硬。语气被我捏得像块冻住的石板,“就说阵眼有异动,让他们调人守东谷——快!我断后!”
她皱眉的瞬间,我看见她嘴唇动了动,大概是想问“你一个人怎么撑”,但终究只是抿紧了唇,转身时玄色斗篷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足尖点在石阶上发出极轻的“嗒”声,身影掠出十丈后,像滴墨融进砚台,晃了晃就消失在林影之间。
等那道气息彻底消失在风里,我才像被抽走了骨头,一屁股砸在石阶上,膝盖磕到石头的疼都顾不上。胸口起伏得像风箱,冷汗顺着额角滑进衣领,凉得人打颤。
“老子真是演戏天才……”我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指尖触到滚烫的玉佩,那温度透过布料烧着皮肤,“但现在可不是装英雄的时候。”
玉佩的烫意越来越凶,像是要钻进皮肉里。我狠狠咬破舌尖,血腥味瞬间冲开喉咙里的腥甜,脑子像被冰水浇过,猛地清明。这不是寻常的共鸣,也不是简单的预警——这是一种拉扯,像有只手攥着我的魂魄,往某个未知的地方拽。
我把玉佩摘下来,冰凉的玉面贴在眉心时,惊得打了个哆嗦。“老子不想死,也不想你炸我脑袋。”我闭着眼,声音发紧,“要是真有本事,就给点实在东西,别整虚的。”
话音刚落,玉佩猛地一凉,像是寒冬腊月里刚从冰窖捞出来的铁块贴上皮肉,冻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紧接着,眼前黑了。
不是闭眼的那种黑,是连光都被吞掉的黑,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像整个人被塞进了密不透风的陶罐。
然后,画面像潮水般涌了进来。
第一幕:雾。血红色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糖浆,从东侧山谷口翻滚而入时,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那雾不是飘进来的,是“涌”,像某种巨兽张开了嘴,把浓稠的血沫啐进灵溪宗的山门。雾里影影绰绰的人影排得整整齐齐,红袍的边角在雾里摆动,是血溪宗那帮疯子没错。他们手里的长矛泛着暗红光泽,凑近了看,能瞧见矛尖凝结的黑垢,像浸过血又在太阳下晒了十遍,硬得能刮下一层锈。
第二幕:阵法节点。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护山大阵的第七枢纽,藏在西侧的断崖下,平日里只有两个外门弟子轮守。此刻,数百根血矛的影子在雾里重叠,齐齐对准那块刻着阵纹的巨石,矛尖下压的角度一模一样,像无数条毒蛇正对着猎物的七寸,只等一声令下就要狠狠扎下去。
第三幕:高空。一个黑影悬在那里,黑袍宽大得像朵乌云,连风都吹不动他的衣角。他抬手时,我看见他袖口绣着的血纹,像条小蛇盘在腕间。一枚玉佩从他袖口滑出来——和辛七那枚一模一样,底部的螺旋纹在月光下转得人眼花。他手指一松,玉佩在空中碎成齑粉,化作一道血线直坠而下,落向凝气台的阵眼,那轨迹,和我脚边这条裂缝严丝合缝。
画面戛然而止的瞬间,我猛地睁开眼,鼻腔里像被塞进了团火,一股热流直接喷了出来,溅在石阶上,血珠滚落时在石缝里晕开,像朵突然绽开的红花。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千百只蜜蜂在颅腔里撞墙,连风声都听不真切。玉佩从眉心滚落在地,表面多了几道细密的裂痕,蛛网似的蔓延开,裂缝里的金丝却暗了下去,像死了的蛇。
“操……”我抹了把鼻血,手指抖得厉害,血珠滴在裤腿上,晕出深色的圆点,“这玩意儿是预知?还是拿我脑子当祭品?”
可我知道那不是幻觉。血雾里红袍的针脚、第七枢纽旁歪脖子松树的形状、黑袍人袖口那道快磨平的缝……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像刻在脑子里。尤其是那枚玉佩——辛七死前,脚踝上那道红痕钻进地里的样子,和这血线坠向阵眼的轨迹,简直一模一样。
他们要的不是突袭,是定点爆破,像用锥子精准地凿开鸡蛋壳。
我撑着石阶站起来,腿软得像煮过的面条,膝盖一弯差点跪倒。可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个影子。
凝气台入口,扫地的老头还在那儿。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短褂,后颈的褶皱里沾着枯叶,手里那把扫帚秃得只剩半截毛,正慢悠悠地扫着落叶。他是宗门里最不起眼的那种人——杂役,哑巴,据说小时候烧坏了脑子,常年在后山晃荡,见了谁都低着头。
可现在,他停了。
扫帚顿在半空,几片枯叶从帚毛上滑下来,飘在他脚边。
他缓缓转头,看向我。
那一瞬间,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像黑夜里被擦亮的火石,光打得人眼睛发疼。那不是寻常老头该有的眼神,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直直射过来。
我没动,他也没动。风卷着落叶从我们之间穿过,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低声说话。
然后,他抬起扫帚,用磨得光滑的木柄在地上划了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
我死死盯着那轨迹——是山谷的轮廓,东侧山谷,连谷口那块歪脖子石头的位置都画得丝毫不差,和我刚才“看见”的一模一样。
“你……看见了?”我压低声音,喉咙里还带着血腥味,说话像砂纸磨过木头。
他猛地摇头,枯瘦的手指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我怀里的玉佩,然后双手合十,拇指交叉做了个“封”的手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心头一震——他在警告我,别让玉佩再发出动静,别让那东西“看见”他。
我还想问什么,远处传来巡逻弟子的脚步声,靴底踩在落叶上的“咔嚓”声越来越近。
老头立刻变了样。驼背弯得更深,几乎要贴到地面,眼神重新变得浑浊,像蒙了层灰。他哼起一段荒腔走板的小调,调子古怪得像山里的狼嚎,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扫帚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和刚才判若两人。
可地上那道山谷的痕迹还在。
我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泥土,边缘处有一丝极淡的红,像被什么东西染过。我凑过去闻了闻,一股新鲜的铁锈味钻进鼻子——是血,刚流出来的。
我猛地抬头,看向他离去的方向。
就在他扫帚柄的末端,木纹里藏着一道极小的刻痕,是个“幽”字。只是最后那笔竖弯钩被磨得平平整整,像是有人用石头反复磋磨过,故意要毁掉这个字。
我慢慢收回手,把玉佩重新塞进怀里。玉面已经凉了,像块普通的石头,安安静静地贴着心口。
可我知道,它刚才“看见”的不是过去,也不是幻象。
是未来。
而且,它还能用。
代价是脑子像要炸开、鼻血止不住地流、耳朵里嗡嗡作响——但只要能提前知道敌人要从哪捅刀子,这点代价,老子认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用袖子擦掉最后一丝鼻血。袖口的布料被血浸得发硬,蹭在下巴上有点疼。
“想偷家?”我低声笑了笑,声音里带着点颤,却越来越稳。手指在玉佩上轻轻敲了两下,“行啊。”
“那我先去给你们报个到。”
我转身走下石阶,每一步踩在石头上都发出清晰的“嗒”声,脚步越来越稳,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走到凝气台入口时,我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眼那道被血渗过的山谷痕迹。
晨露已经开始落下,一滴,两滴,打在痕迹上,血丝在湿泥里慢慢晕开,像一张网,正被水一点点冲散。
可我知道,网还在。
而且,这次换我来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