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子攥在掌心,经纬里都渗着冷汗,宜修死死按住下唇发颤的弧度,连珠翠歪斜刮得后颈生疼、宫装下摆被踩出褶皱都浑然不觉。脚下云头鞋像生了刺,每一步都往寿康宫的方向踉跄,却不敢有半分停歇——这后宫里,唯有太后能压过年世兰的气焰,唯有太后开口,那份封宫名单才算废纸,她手中的凤印才不至于成了摆设。
寿康宫前的青石板上,竹息正领着宫女扫落阶前梧桐叶,见宜修奔来的模样,原本平和的脸色瞬间凝了层寒霜。她上前半步,身影稳稳挡住殿门,声音里没半分退让:“皇后娘娘请自重。前日您为乌雅氏入宫之事与太后争执,太后气得以泪洗面,连日汤水不进,此刻实在经不起惊扰。”
“让开!”宜修的声音早没了中宫的端庄,尖细里裹着颤音,却偏要撑着皇后的威严去推竹息的胳膊,“本宫是先帝亲点、太后懿旨册封的中宫!你一个掌事宫女,也敢拦本宫的路?信不信本宫即刻撤了你的差事,把你发去浣衣局做苦力!”
竹息的身子却像钉在原地,躬身的弧度未变,语气却冷了几分:“娘娘息怒。奴婢是太后亲赐的掌事,差事去留,得太后说了算。您若硬闯,惊扰了太后静养,传出去便是‘不孝’——这名声,娘娘担得起吗?”
“不孝?”这两个字像针,狠狠扎进宜修的心头。她指着竹息的鼻子,声音里满是气急败坏的尖锐:“本宫为后宫规矩奔走,为皇家体面操心,倒成了不孝?年世兰敢越过本宫拟封宫名单,她眼里有中宫吗?有太后吗?你不拦那跋扈的,倒来拦本宫,安的什么心!”
竹息的脸色微变,指尖悄悄攥紧了拂尘,却依旧不肯让开:“娘娘说的是后宫大事,该等太后精神好些再细商。您此刻这般急躁,万一再与太后争执,岂不是……”
“不必等!”宜修正要挣开竹息往里闯,帘幕后方突然传来太后的声音。那声音苍老得像浸了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即便透着几分病中的疲惫,每个字都掷地有声:“放她进来。哀家倒要看看,她这连凤仪都顾不上的模样,到底有什么‘天大的苦衷’,非要这会儿来扰哀家的清静!”
竹息听得帘内声响,只得缓缓侧身,退开时仍低着声劝:“娘娘,太后这几日连说话都费力气,您一会儿……千万慎言。”宜修却只狠狠剜了她一眼,指尖胡乱扯了扯皱成团的宫装下摆,深吸的一口气里都裹着颤意,才抬脚往殿内挪去。
刚绕过绣着西番莲纹的帘幕,宜修的步子便猛地顿住——寿康宫的陈设依旧是往日的富丽,紫檀木多宝阁上摆着前朝官窑的青花梅瓶,瓶中斜插的孔雀羽却失了光泽,尾屏上的眼状斑纹蒙着层薄灰;墙上悬着的《寒江独钓图》是御笔亲赐,绫边却微微发脆,被穿堂风卷得轻轻晃,连带着挂在画下的玉磬都没了往日清越的回响。
软榻上铺着的紫貂绒毯,原是去年冬至皇上亲赐的,如今却显得有些松散,边角处还沾着半片没扫净的枯菊瓣。太后斜倚在榻上,脸色白得像殿角那盏缠枝莲纹琉璃灯的白瓷座,连鬓边那支成色极佳的东珠簪子,都衬得她颧骨愈发突出。唇角沾着点未擦净的药渍,像颗褪了色的朱砂痣,手边那只霁蓝描金药碗里,黑褐色的汤药只剩浅浅半碗,氤氲的热气早散得干净,碗沿还凝着圈暗褐色的药痕。
连殿内的烛火都透着股萎靡,烛芯烧得焦黑,明明灭灭的光线下,地砖缝里积着的细尘清晰可见,往日里时刻擦得发亮的黄铜炉鼎,此刻也只余半缕若有若无的残烟,连空气中飘着的百合香,都混着浓重的药味,变得滞重又沉闷。
心头原本烧得旺的慌与恨,撞见太后这病容竟瞬间褪了大半,只剩密密麻麻的悔意往上涌。宜修没等太后开口,膝盖已重重砸在冰凉的青砖上,“扑通”一声响在静悄悄的殿里,格外刺耳。她膝行着往前挪了两步,指尖几乎要触到软榻的锦缎,声音早带了哭腔:“太后……皇额娘,儿臣错了!儿臣不该一时糊涂,把乌雅碧檀打发去圆明园侍弄花草,累得您为儿臣操心,还气坏了身子!”
寿康宫的烛火明明灭灭,灯花“噼啪”一声爆响,倒惊得宜修身子一颤。太后垂着眼,斜睨着伏在地上的身影,枯瘦的手指在膝头慢慢敲击,那轻响落在青砖上,竟像钝刀在磨着人心。许久,她才冷冷开口:“你倒还清楚,自己闯了多大的祸。”话音刚落,她突然捂住心口,剧烈的咳嗽让肩膀不住发抖,竹息忙上前轻拍她的背,银质水杯递到唇边时,杯沿与牙齿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喝了两口温水缓过来,太后看向宜修的眼神里,失望几乎要凝成冰:“瓜尔佳鄂敏被革职,满朝文武谁看不出,是乌雅海望与年希尧联手在报复?他乌雅家在朝中盘根错节,乌雅碧檀是他心尖上的侄女,你倒好,为了争那口气,连他的人、连哀家的颜面都敢踩在脚下!”
宜修将额头死死抵在青砖上,寒气顺着额角往骨髓里钻,声音发颤却还想辩解:“儿臣……儿臣只是怕乌雅氏压过咱们乌拉那拉氏的风头。海望本就与年希尧走得近,事事都向着年世兰,儿臣不过想挫挫碧檀的锐气,哪曾想会连累瓜尔佳鄂敏……”
“哪曾想?”太后陡然拔高了声音,语气里的恨铁不成钢像鞭子似的,狠狠抽在宜修心上。她撑着软榻扶手,坐直了些,目光锐利得能穿透人心:“你在中宫坐了这么多年,连‘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乌雅海望与哀家虽同出一族,可他眼里只有乌雅家的利益!你动他侄女,他便敢动你的左膀右臂——如今瓜尔佳鄂敏倒了,你在朝堂没了助力,往后年世兰再拿着封宫名单逼你,你拿什么跟她斗?拿你这枚空有其名的皇后印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