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的身子猛地一僵,眼泪砸在青砖上,晕开的湿痕迅速被寒气吸得半干,只剩圈浅淡的印子。她声音哽咽得像被掐住了喉咙,每一个字都裹着绝望:“儿臣知道错了……求皇额娘指条明路。如今年世兰攥着封宫名单不撒手,若真让她把曹琴默、安陵容都抬上去,这后宫……这后宫就真没儿臣的立足之地了!”
太后沉默着,指节摩挲着银杯边缘,冰凉的触感让她眼底的算计愈发清晰——她拦不住皇帝封年世兰为贵妃,却有的是让这宠妃寸步难行的手段。许久,她才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把碧檀那丫头接回宫里来吧,就说奉哀家懿旨,封个贵人,封号让皇帝定。你,愿意吗?”这话哪里是询问,分明是裹着皇权的命令,容不得半分反驳。
宜修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腥甜从舌尖漫开,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味才勉强压下翻涌的不甘,声音发颤却只能点头:“儿臣……遵旨。”
太后见她顺从,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却没达眼底,反而透着几分鬼魅的冷。她往前倾了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般缠上宜修的耳朵:“可一个乌雅碧檀,还不够绊住年世兰的脚。你那侄女青樱,佐领那尔布的嫡女,如今该有十三四岁了吧?这个年纪,刚刚好。”
“皇额娘!”宜修猛地抬头,脸色白得比殿内的白瓷瓶还骇人,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青樱那孩子,儿臣原是想挑给弘时做嫡福晋的!她年纪还小,性子又直,怎么能让她跟儿臣姑侄俩共侍一夫……求您三思啊!”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哀求。
太后却连眼皮都没抬,转身走到烛台前,银簪尖挑着燃尽的烛芯,火星“噼啪”炸开,映得她脸上的皱纹像老树皮般森冷。“三思?”她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孝庄太后与她亲姑姑孝端文皇后,不也一同侍奉过太宗皇帝吗?后宫里从来没有什么‘不能’,只有‘该不该’。你是皇后,凡事都得先想着皇嗣、想着乌拉那拉氏的根基,哪容得你顾念这些小情小义?”
说罢,她将烛台重重顿在案上,烛火剧烈摇晃,光影在墙上投出狰狞的晃动,几乎要熄灭。太后转过身,目光落在宜修颤抖的肩头,语气冷得像殿外的腊月寒风,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你心疼青樱,哀家难道不心疼碧檀?可后宫从不是讲情分的地方,是讲权衡、讲输赢的地方!年世兰如今势头多盛?皇帝日日往翊坤宫跑,眼里只剩她一个!你若不尽快找些靠得住的人分她的宠、掣她的肘,等她真怀上龙裔,你再想扳回局面,就是难如登天!”
宜修重新伏在地上,指甲深深掐进青砖缝里,尖锐的疼也压不住心口的窒息感——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青樱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乌拉那拉氏仅剩的血脉之一。她原想让青樱嫁入阿哥府,避开这后宫的腌臜,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如今却要亲手把她推入这吃人的泥沼……“可青樱性子太直,不懂后宫的弯弯绕,怕是……怕是难当大用,反而会惹祸上身,连累乌拉那拉氏……”她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声音里满是无力。
“难当大用也得用!”太后厉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又因气息不稳剧烈咳嗽了两声,枯瘦的手指直直指着宜修,字字如刀扎在心上,“哀家会教她,你也得教她!只要她记着自己是乌拉那拉氏的人,记着要帮你稳住中宫,就够了!你别想着退路,你没有退路!要么让青樱进来,要么等着年世兰独占圣宠、慢慢架空你,最后连你这皇后之位都保不住——你选哪个?”
宜修的肩膀抖得更厉害,眼泪汹涌而出,却不敢哭出声音。她知道,太后给的从来不是选择,是绝境里唯一的“活路”,哪怕这条路要用青樱的一生来铺,她也只能点头。
宜修望着太后眼底那片不容转圜的决绝,眼泪终于决堤,砸在青砖上,“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殿内却格外清晰。她怎会不懂,太后这话哪里是威胁,分明是剥去所有温情的、血淋淋的事实——年世兰有皇帝的宠信做护身符,哥哥在朝堂上更是崭露头角,若再让她把曹琴默的算计、安陵容的隐忍都收归麾下,自己这个皇后,便真成了挂在中宫的空名头,乌拉那拉氏百年积攒的荣耀,也会跟着她一同摔进泥里,碾得粉碎。
“儿臣……遵旨。”这三个字裹着浓重的鼻音,像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舌尖满是化不开的血腥味。她的脊背垮了下去,连跪姿都透着股撑不住的颓败,仿佛方才还强撑的力气,全随这声应答泄了个干净。
太后松开指节泛白的手,目光扫过宜修失魂落魄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满意,转身坐回铺着软垫的椅子上。竹息适时递上温好的参茶,她捏着杯耳轻轻抿了一口,语气似是缓和了些,可字句里的冷意仍像针般扎人:“这就对了。哀家知道你心里难,可你是中宫皇后,就得有舍小情、顾大局的硬心肠。等将来你稳住了地位,保住了乌拉那拉氏的根,再回头看今日,就知道这点‘痛’,算不得什么。”
宜修依旧伏在地上,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心口像是被掏走了一块,空落落的发疼——或许是她曾对青樱许下的、“远离宫闱安稳一生”的期许,或许是她在这冰冷后宫里,仅存的最后一点对“亲人”的柔软,都随着那句“遵旨”,碎得连渣都不剩。
寿康宫的烛火还在明明灭灭,光影在她眼前晃得人发晕,可她的世界里,却只剩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没有依靠,没有退路,连最后一点能让她暖一暖的念想都没了,往后的路,她只能攥着碎掉的心,独自往更深的泥沼里走。
宜修扶着廊柱踉跄着出了寿康宫,初冬的寒风扑在脸上,像无数根细针扎着,她却浑然不觉,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连站都站不稳。剪秋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指尖触到皇后冰凉的衣袖,心疼得眼圈发红:“娘娘,太后这哪里是商量,分明是逼着您把青樱格格推进宫来!那孩子才多大,怎能让她来这后宫里受苦?”
宜修靠在廊柱上,望着宫墙外灰蒙蒙的天,声音喑哑得像蒙了层灰,半点没有往日中宫的傲意:“太后也是没法子了……年世兰势头太盛,咱们乌拉那拉氏,已经输不起了。”她顿了顿,喉间滚过一阵涩意,抬手按住发疼的太阳穴,眼神却陡然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件事,本宫必须托你亲自去那尔布府上跑一趟。告诉那尔布,就说本宫有旨,让他好好教导青樱规矩,三日后,本宫会请旨让她入宫伴驾。”
剪秋听得心头一紧,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宜修摆了摆手,语气里满是疲惫,却又带着一丝不容错漏的严厉:“你去办,必须办得妥妥当当,不许出一点错。路上别让人瞧见,也别跟青樱那孩子多说什么——她性子直,知道了缘由,怕是……”话说到一半,她忽然顿住,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剪秋见她脸色苍白,嘴唇上还沾着未擦净的泪痕,终究是把话咽了回去,只重重点头:“娘娘放心,奴婢一定办好差事。”
宜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脆弱已被一层冷硬覆盖。她抬手理了理皱乱的宫装,扶着剪秋的手缓缓往前走:“这后宫里,从来就没有‘愿意’或‘不愿意’,只有‘必须’。青樱是乌拉那拉氏的人,她的命,从生下来那天起,就由不得她自己了。”寒风卷着她的声音,散在空寂的宫道里,只剩无尽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