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的光华缓缓敛去,夜空恢复深邃,只留下满地清冷的月光,和无数颗被“瓦罐鸡”结局以及大明未来风云搅得七上八下的心。
西安,秦王府内。
秦王朱樉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邓次妃。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脸上竟露出一丝近乎荒诞的、劫后余生般的笑容。
“爱妃啊,”朱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腔调,像是自嘲,又像是真的庆幸,“看了老四家这出大戏,孤王怎么突然觉得……自己死得早,说不定反而是件好事儿?”
邓次妃闻言,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不解。
朱樉没等她开口,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眼神变得清醒而冷静:“你想想,若孤活得长久,熬到了老爷子和大哥都走了,那建文小儿削藩,能不拿我这名声不好的二叔开刀?到时候,咱们的儿子尚炳夹在中间,一边是君,一边是父,他该如何自处?怕是难熬得很。”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看透的唏嘘:“再说,就算我想学老四造反,我有他那本事吗?他能赢,背后牵扯了多少?徐家的支持,姚广孝那种妖僧的谋划,还有建文身边那群猪队友……这里头的水,太深了。孤王怕是蹚不起啊。”
这一刻的朱樉,褪去了平日的骄横,竟显出几分对自身处境和时局的透彻洞察。
邓次妃看着丈夫这般模样,心中五味杂陈。她走上前,轻声劝解道:“王爷,明日便要动身回应天了。此刻想这些,也是无益。无论父皇如何……如何训诫处罚,您都需忍着。切莫再意气用事。”
她的担忧写在脸上。回应天,面对刚刚看过“未来”的洪武皇帝,谁知道会是怎样的雷霆雨露?朱樉以往的劣迹,在天幕的映照下,会不会显得更加刺眼?
朱樉却似乎没那么担心,他摆了摆手,带着点不以为然的侥幸:“爱妃多虑了。天幕上说的那些混账事,我们可还没做呢!老爷子总不能拿着还没发生的事儿,来处罚我吧?总得讲点道理不是?”
他试图用这种逻辑来安慰自己,也安慰邓次妃。
然而,邓次妃听了这话,只是默默地低下头,没有接话。
她心里如同明镜一般。讲道理?跟皇上讲道理?尤其是跟洪武皇帝朱元璋讲道理?
她在心中苦涩地叹息:“我的王爷啊,您还是太天真了。您是父皇的亲儿子,血脉相连,就算您真做了那些事,父皇盛怒之下,最多也就是申饬、圈禁,难道还真能要了您的命不成?虎毒尚不食子啊。”
“可难办的,是我啊。”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她的心上。她身份卑微,只是次妃。若皇帝因天幕之事迁怒,或因朱樉未来的“可能性”而预先清理门户,她将是首当其冲的牺牲品。皇帝对儿子或许还有几分容忍,但对一个可能“带坏”儿子、出身并不高贵的妃妾,需要讲什么“未做不罚”的道理吗?
殿内陷入了一片沉寂。朱樉还在为自己“未做之事”的侥幸而稍感宽慰,而邓次妃则在沉默中,品味着身为依附者,在那至高无上皇权之下的脆弱与恐惧。同样的天幕,落在不同身份的人心上,重量竟是如此截然不同。
应天皇宫,奉天殿外。
朱元璋独立于汉白玉栏杆前,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越过千山万水,落在了西安秦王府,落在了北平燕王府,更落在了那虚无缥缈却又触目惊心的“未来”之上。
天幕已熄,但那些画面、那些话语,尤其是老四家那一出父子相疑、兄弟相残的惨剧,以及老二那混不吝的模样和“瓦罐鸡”的可怖结局,依旧在他脑中盘旋不去。
“未来……现在……” 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词,眉头紧锁。为帝王者,讲究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若依此理,那些可能在未来酿成大祸的苗头,就该在“现在”毫不留情地掐灭!秦王朱樉的劣迹斑斑,燕王朱棣那隐藏的野心……似乎都该预先处置。
可另一面,自古又有 “法不责未然” 之说。拿尚未发生的罪过来惩罚人,岂是明君所为?更何况,那是他的亲生儿子!天幕所言是虚是实?若因虚无缥缈的“可能”而骨肉相残,他与那些暴虐之君有何区别?
理智与情感,帝王之术与父子之情,在这位开国皇帝的心中激烈交锋。
他的脑海中,一个个儿子的形象清晰起来。
秦王朱樉,暴虐荒唐,天幕似乎印证了他若不早死,必生事端。但他毕竟是次子,镇守西安要地,轻易动之,恐引藩王不安。
晋王朱棡,性骄纵,多不法,亦非安分之辈。
燕王朱棣……老四,这个最像他的儿子。勇武,果决,有城府,亦有……不容于人的野心。天幕揭示的未来,证明了他的能力,也暴露了他最大的风险。处置他?凭何罪名?仅凭天幕预言?况且,北疆防务,确实需要这等虎子坐镇。
牵一发而动全身。废黜或严惩任何一个,都可能引起其他藩王的兔死狐悲,甚至可能逼得有人铤而走险,让那“靖难”的惨剧提前上演。这绝非他希望看到的局面。
就在这冷酷的权力计算几乎要占据上风时,一个温婉而坚定的身影浮现在他身后——马皇后。
“重八,”他听到妻子那带着责备与关怀的声音,“孩子们还小,难免行差踏错,要多教导,少打骂。天家骨肉,更是难得…”
马皇后的身影,像一道暖流,稍稍融化了他心头的冰层。纯粹的帝王术,或许该铁血无情;但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他终究难以完全割舍那份血脉牵连。
良久,朱元璋缓缓抬起头,眼中已有了决断。
雷霆之怒,暂且压下。但警示,必须发出!规矩,必须更加明确!
他沉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老远:
“传旨:秦王朱樉一到就应天即刻入宫,不必等传召,朕在坤宁宫(马皇后处)等他。”
“谕令翰林院,即日起,增修《祖训录》!将藩王职责、行为规范,给咱一条条写清楚,尤其是……谨守臣节,毋生异心这八个字,要用最大号的字给咱刻上去!”
“另,拟旨申饬燕王府属官,辅佐亲王,当导其向善,恪守本分,若有怂恿妄为者,严惩不贷!”
他不直接惩罚儿子,但他要敲打,要警告,要用更严密的制度去束缚他们可能伸出的触手。他要让所有儿子都知道,父皇洞悉一切,无论是已发生的,还是可能发生的。
同时,他将与朱樉的会面地点选在坤宁宫,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这首先是一场家事,一次父亲对儿子的训诫。
他不会因未来而杀子,但他要竭尽全力,将那可怕的“未来”,扼杀在“现在”的摇篮里。
夜色更深,皇帝的旨意如同无形的网,悄然撒向四方。大明的天空下,一场因天幕而起的风暴,正以一种更为深沉、也更符合朱元璋风格的方式,缓缓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