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澜的瞳孔骤然收缩。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门外站着的,是他曾无比向往的挚友。
简沉。
只是,那张熟悉的脸上,线条柔和了许多,一头干练的短发,勾勒出精致的女性轮廓。
这是平行世界吗?
还是说,我根本没离开深渊的试炼?
大脑在疯狂运转,无数个念头生灭。
门口的女人,简沉,注意到了他脸上的震惊。
她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那笑容温婉得体,挑不出一丝错处。
她用一种无比自然的,带着关切的语气开口,声音清脆悦耳。
“叔叔阿姨,我听说阿澜回来了,就过来看看。”
她的目光落在白日澜身上,带着疑惑。
“怎么了阿澜,不认识我了?看你的表情,好像很惊讶。”
白日澜很快回过神来。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所有翻涌的情绪,连同那个盘踞了心中许久的名字,一同沉入了那片名为虚无的深海。
是男是女,是真是幻,又有什么关系。
他脸上恢复了平静,那是一种古井无波的沉静。
“请进。”
简沉歪了歪头,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这个在她印象里总是内向、普通,甚至有些自卑的青梅竹马,变了。
他没有脸红,没有局促,甚至没有半分重逢的激动。
眼前的男人,气质深邃平静,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协调。
饭桌上,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母亲热情地给简沉夹菜,嘴里不住地夸赞。
“小简啊,这段时间多亏你了,要不是你常来看看我们,我跟你叔叔都不知道多冷清。”
父亲也跟着帮腔,半开玩笑地说道。
“就是,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我看就挺好。”
这话里的撮合意味,让白日澜哭笑不得。
简沉很快调整过来,她微笑着应对着长辈的热情,主动与白日澜攀谈起来,言语间滴水不漏。
“阿澜,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功课跟得上吗?”
她就像前世一样,习惯性地掌控着谈话的节奏,试图将一切都纳入自己的了解范围。
“还行。”
白日澜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夹起一块排骨,慢条斯理地吃着。
“听阿姨说,你拿到了成年认证,准备出来自己创业了?真是厉害。”
简沉有些诧异他明明是刚回来,怎么知道她辍学的事情,但她还继续笑着,像个关心弟弟的邻家姐姐。
“只是个小工作室,还在起步阶段,比不上你在大学里安稳。”
白日澜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他看着父母对简沉赞不绝口,看着简沉游刃有余地应付着一切,将自己衬托得像个局外人。
一切都和记忆中那么相似。
又那么不同。
对面的简沉也感觉到了一丝不自然。
眼前的白日澜,不再是那个会因为她一句话就脸红心跳的少年了。
他坐在那里,平静得让她有些心慌。
晚饭的残局很快被父母接手。
母亲一边将碗筷塞进洗碗机,一边朝他们俩挤了挤眼睛。
“你们俩小孩出去走走,聊聊天,我跟你爸来收拾就行。”
父亲也乐呵呵地附和:“对对,去吧去吧,年轻人多聊聊。”
白日澜和简沉,就这样被半推半就地“赶”出了家门。
吱呀——
那扇漆皮斑驳的铁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屋内的温暖灯火。
楼道里昏暗又安静,只有年久失修的声控灯,在他们下楼的脚步声中,明灭不定。
两人沉默地走在小区里,老旧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空气里飘着晚风带来的凉意,混杂着不知谁家窗户里飘出的饭菜香。
白日澜却在沉思。
幻觉?
认知攻击?
还是说,这里根本就是深渊意志构筑的,又一重无懈可击的试炼?
他不动声色地调动起“虚无之海”的力量,精神力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一遍遍扫描着自身的意识和周围的环境。
反馈回来的结果,真实得可怕。
没有能量扭曲,没有精神干涉。
他脚下的水泥地是真实的,吹过耳边的风是真实的,就连身边这个巧笑倩兮的女人,也是真实的。
所以……
简沉从小到大,都是个女的?
白日澜开始疯狂检索自己的记忆。
那些尘封的画面开始扭曲、重组。
记忆里,那个在游戏厅里带着他打穿所有关卡的少年,脸部轮廓变得柔和,变成了扎着马尾的女孩。
记忆里,那个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身影,也变成了穿着运动短裤,英姿飒爽的短发少女。
荒谬。
太荒谬了。
一个人,怎么可能连自己发小十几年的性别都记错?
他开始怀疑自己。
怀疑自己的记忆,怀疑自己的认知,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就在他思绪混乱之际,身旁的简沉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一双明亮的眼睛在路灯下,静静地看着他。
“阿澜。”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
“你该不会,有女朋友了吧?”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乱麻的石子,瞬间让白日澜从思考中抽离出来。
女朋友?
他啊了一声。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南丁格尔的身影。
那个在精灵城市里,穿着墨绿色长裙,羞怯又坚定地看着他的少女。
那个被他抱在怀里,身体僵硬,却又忍不住依赖他的小骑士。
白日澜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点了点头。
“算是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简沉脸上那温婉得体的笑容,凝固了一刹那。
她眼底那抹戏谑的流光,迅速黯淡下去。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被白日澜精准地捕捉到了。
“看不出来啊。”
简沉很快恢复了常态,她轻笑出声,那笑声清脆悦耳,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凉意。
“你这个闷葫芦,居然还是我们这群人里最早脱单的。”
她向前走了一步,稍稍凑近了些,带着几分亲昵的压迫感。
“有时间,介绍我认识认识呗?”
“我帮你把把关。”
白日澜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
路灯的光线在她精致的五官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玩笑和一丝不容错辨的掌控欲。
和记忆里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年,几乎是两张脸。
但那股子熟悉的,什么都要抓在手里的感觉,却一模一样。
真有意思。
白日澜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感到一丝荒谬的好笑。
他曾将这个人视为一生的目标和梦魇,嫉妒他拥有的一切。
如今,世界给他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
他发现,自己那份偏执的嫉妒,竟然如此脆弱。
“好啊。”
白日澜点点头,语气平淡。
“不过她比较害羞,怕生。”
简沉脸上的笑意僵了零点几秒。
她预想过很多种回答,脸红的辩解,慌张的否认,唯独没有这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肯定。
这让她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是吗。”
简沉重新挂上那副完美的笑容,向前又走近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清香。
她歪着头,故作亲昵地打量着他。
“什么样的女孩子,能把你这个木头疙瘩给收了?”
“我真挺好奇的。”
她的语气轻松,眼神却像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地,剖析着白日澜脸上的每一丝微表情。
试图找到那个她熟悉的,自卑又怯懦的影子。
“她是个家道中落的大小姐。”
白日澜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笃定。
“一个很单纯的人。”
大小姐?
单纯?
简沉的脑子转得飞快,却完全无法将这两个词,和白日澜这种普通到乏味的家庭背景联系起来。
是游戏里认识的?
“听起来,倒像个言情小说里的人物。”
简沉轻笑,话语里带着若有似无的嘲讽。
“阿澜,你可别被人骗了,现在网上的骗子,一个个精明得很。”
白日澜也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简沉看得心头一跳。
“她不会。”
白日澜看着她,那双曾经总是躲闪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如同夜空。
“因为她的世界很简单。”
“不像我们,想的太多,想要的也太多。”
我们。
这个词,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简沉。
她脸上的笑容不变,眼底的光却冷了下去。
他知道了什么?
还是说,这只是巧合?
简沉收敛了试探,换上了一副关切的口吻。
“对了,你的工作室准备得怎么样了?资金够用吗?”
白日澜忽然问。
简沉彻底愣住了。
她辍学创业的事情,连父母那边都只是提了一嘴,还没来得及细说。
白日澜刚从学校回来,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看着她脸上第一次出现的,无法掩饰的错愕,白日澜心中那片因为现实错位而产生的最后一丝涟漪,也彻底平复了。
原来如此。
深渊的试炼,从来不是为了考验他。
而是为了让他看清,他自己。
所谓背叛,所谓爱恨。
不过是他为了逃避自己的平庸,强行加给世界的剧本。
而简沉,无论男女,都只是那个剧本里,被他选中的主角。
一个他永远无法成为的,完美的自己。
现在,他不再需要这个剧本了。
白日澜平静地陈述。
“我觉得你想法不错,但执行起来,资金和人脉是最大的问题。”
“你一个人,会很辛苦。”
之后,白日澜就像一个局外的评判者,冷静地,指出了她未来将要面临的所有困境。
前世,他加入过工作室,有些问题还是他们一起想办法的,他自然非常了解。
认真听完,简沉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和失控感,攫住了她的心脏。
这还是那个跟在她身后,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阿澜吗?
“你……”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性格太要强,什么都想自己做到最好,但一个人是有极限的。”
简沉的呼吸,乱了一瞬。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挂上那副游刃有余的笑容,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阿澜,你什么时候变成分析师了?说得头头是道。”
她试图用玩笑,将这让她不适的失控感,重新拉回自己熟悉的轨道。
“只是觉得你一个人会很辛苦。”
白日澜的语气很真诚。
“毕竟,我们是朋友。”
朋友?
简沉突然觉得有点生气了:“只是朋友吗?”
白日澜的脑海里,却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生气的时候,她这张脸倒是更好看了。
像一只被踩了尾巴,却还要故作优雅的猫。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有些好笑,心中那份因现实错位而产生的最后一丝涟漪,也彻底平复了。
“白日澜。”
简沉的声音冷了下来,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
白日澜的表情有些无辜,他似乎真的不理解她为什么生气。
“我只是在关心朋友,如果你需要帮忙,可以随时找我。”
“……虽然我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简沉死死地盯着他。
她在他那双平静的眼眸里,看不到任何她熟悉的情绪。
没有爱,没有恨,没有嫉妒,没有仰慕。
只有一片广阔的,让她感到心慌的……温柔。
她忽然明白了。
那个一直追逐着她背影的少年,已经死了。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彻底超越她的,需要她去追逐,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的存在。
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混杂着愤怒,涌上心头。
她猛地转过身。
“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向着自己家走去。
那向来从容自信的背影,此刻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狼狈的仓皇。
白日澜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温和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