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深圳，凉意渐深，但午后的阳光透过财务中心大幅的玻璃窗照射进来，依然带着几分暖意。宽敞的财务中心内，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已经被更高效的计算机键盘敲击声所取代，但空气里弥漫的那种年终特有的紧张和忙碌气息，却与往年无异，甚至更为浓厚。
萧远推开财务中心厚重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派繁忙景象。几张巨大的办公桌上堆叠着厚厚的凭证和报表，几台新购置的386电脑屏幕上闪烁着复杂的表格数据，财务总监老陈正带着几名得力干将，围着铺开在中间会议桌上的巨大损益表和资产负债表初稿，低声而激烈地讨论着。
马婷婷也在其中，她穿着一身合体的职业套装，眉头微蹙，手指正点着报表上的某一项数据，与老陈交换着意见。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看到是萧远，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递给他一个“你来了，正好”的眼神。
“萧总。”老陈和几位财务人员见到萧远，连忙停下讨论打招呼。
“大家辛苦了。”萧远点点头，走到会议桌旁，目光扫过那些写满数字的表格。虽然具体的条目需要专业人士解读，但那一个个汇总的数字背后，是远航集团在过去近一年里，每一次决策、每一次交易、每一次投入的最终体现。“怎么样，初步结果出来了吗？”
马婷婷将手边一份已经用不同颜色笔标注过的汇总简表递给萧远，语气带着财务人员特有的审慎：“阿远，这是1993年1月1日到11月20日的初步结算结果，最后的十天数据正在录入，但大局已定，不会有颠覆性变化。总的来说，资产稳步增长，但……利润结构和现金流情况，比我们年初预想的要复杂一些。”
萧远接过表格，找了张椅子坐下，仔细看了起来。马婷婷和老陈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随时准备解释。
简表清晰地列出了几个核心数据：
总资产：约 1.52亿元（对比年初约500万元，增长逾三倍）
其中：
?货币资金及短期投资：约 3800万元
?应收账款（主要为贸易款项）：约 4200万元
?存货（贸易商品、原材料）：约 3500万元
?固定资产（房产、设备）：约 1200万元（主要为新购入的办公物业、研发中心设备及宝安那块工业用地）
?长期股权投资（已投出的项目）：约 500万元（主要是对关联小厂的注资）
?在建工程（宝安工业厂房）：约 900万元
?无形资产及其他（研发投入资本化部分）：约 1100万元
年度营收（预估全年）：约 1.8亿元
年度净利润（预估全年）：约 2100万元
净资产收益率（RoE）：约 16%（对比去年同期的爆发式增长，有明显回落）
萧远默默地看着这些数字，手指无意识地在“净利润”那个数字上轻轻敲击。2100万，在1993年，这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是无数企业和个人遥不可及的梦想。但对比去年凭借苏联贸易机遇实现的资产从十万到五百万的惊人跃升，今年超过三倍的资产增幅，其利润绝对值却并未实现同比例的爆炸式增长。更重要的是，这2100万的利润，是在营收高达1.8亿的基础上实现的，利润率约为11.7%，这无疑揭示了市场竞争的加剧和成本的高企。
“仔细说说，婷婷，老陈。”萧远放下简表，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他需要了解细节，而不是只看汇总的辉煌或黯淡。
马婷婷看了老陈一眼，老陈扶了扶眼镜，开始用他那一贯沉稳、带着些许江浙口音的普通话汇报：
“萧总，我先从营收和利润说起。今年我们的核心贸易业务，主要是纺织品、轻工产品对独联体国家的出口，以及国内贸易部分的拓展，总营收预计1.8亿，比去年有大幅增长，这主要得益于我们年初建立的更稳定的渠道和团队。但是，”老陈话锋一转，指向成本费用栏，“毛利率下降比较明显。一方面，国内货源竞争激烈，采购成本上升；另一方面，独联体那边，随着进入者增多，对方压价也更厉害。此外，公司规模扩大，人员工资、行政管理费用、市场开拓费用都成倍增加。所以，贸易主业带来的净利润，大约在1800万左右，占总利润的绝大部分，但增速放缓是事实。”
萧远点点头，这在他的预料之中。苏联解体带来的暴利窗口期正在收窄，贸易回归到正常的薄利多销和精细化运营轨道。
“其他部分呢？”他问道。
马婷婷接口道：“其他部分，就是影响利润结构和现金流的关键了。我来说吧。”她拿起另一份明细表。
“首先，是远航地产。”马婷婷指着“在建工程”和相关的管理费用、财务费用科目，“宝安那块地和厂房建设，截至目前，已经投入了接近900万。这块地本身增值潜力不错，但现阶段只有投入，没有一分钱回报。而且，地产公司的日常运营、人员开支、贷款利息（虽然我们用了部分自有资金，但也有一小部分银行贷款），都在侵蚀利润。粗略估计，地产板块今年净亏损约150万。”
“其次，是研发中心。”马婷婷的表情有些复杂，既有对烧钱速度的心疼，又有对之前技术突破的欣慰，“张工他们那里，每个月的投入就像个无底洞。设备采购、原材料、高昂的研发人员薪资……全年下来，纯粹的研发费用支出超过600万！这还没有计算资本化计入无形资产的部分。也就是说，研发板块今年对利润的‘负贡献’超过600万。”
“另外，”马婷婷继续道，“我们今年尝试性投资的两个小型加工厂，一个服装厂，一个电子元件厂，目前都处于微利或盈亏平衡状态，对整体利润贡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还有，上海、北京办事处的设立和升级，也增加了不少开办费用和日常开销。”
她总结道：“所以，情况就很清晰了。我们的贸易主业，依然是我们最核心、最稳定的利润来源，贡献了约1800万利润。但地产和研发这两大新战略方向的投入，加上管理费用的急剧膨胀，吃掉了相当大一部分利润。最终呈现出来的，就是总资产大幅增长到1.52亿，显示出我们盘子做大了，实力增强了，但净利润率被拉低，现金流的压力也开始显现。”
老陈补充了一句：“萧总，马总监，还有一个情况值得注意。我们的应收账款余额达到了4200万，虽然大部分账期正常，客户信誉也还好，但这么大的资金被占用，对现金流是个考验。另外，存货3500万，也需要关注周转效率。”
萧远靠在椅背上，目光再次投向那份简表。数字是冰冷的，但背后是活生生的商业逻辑。
资产冲到1.5亿，这无疑是振奋人心的。这意味着远航集团已经彻底摆脱了草根企业的形象，拥有了相当的体量和抗风险能力。这在93年的国内民营企业中，绝对算是佼佼者。这笔资产，是未来撬动更大事业的坚实基石。
利润增速放缓，利润率下降，这也是企业发展的必然阶段。从爆发期进入平稳增长期，从追逐暴利到接受平均利润，这是市场成熟的标志，也是企业走向正规化的必经之路。贸易主业的盈利能力依然强劲，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狂”。
而地产和研发的巨额投入，短期内是利润的“出血点”，但萧远比任何人都清楚它们的长期价值。地产是资产增值和抵抗通胀的利器；研发则是未来核心竞争力的源泉，是通往更高维竞争的钥匙。用贸易主业赚来的“快钱”，去滋养这些短期内不赚钱甚至亏钱的“未来”，这本就是他战略规划的一部分。只是当这些数字具体地呈现在财务报表上时，依然会带来直观的冲击。
“现金流情况怎么样？”萧远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利润是账面的，现金流是企业的血液。
马婷婷显然早有准备，拿出另一张现金流量表的简稿：“经营活动产生的现金流净额，大概是800多万。主要是因为应收账款和存货占用较大。投资活动现金流，是巨大的负数，主要就是地产和研发的投入。筹资活动现金流，有正有负，总体平衡。目前账上的货币资金加短期投资有3800万，短期内没有偿债风险，但考虑到明年的预算，尤其是京沪两地的战略投入和可能的地产新项目，资金并不算特别宽裕。”
萧远沉吟片刻，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看向马婷婷和老陈，以及周围略显紧张的财务人员：“大家不用这么严肃。在我看来，这份年报非常健康，甚至可以说，好于我的预期。”
众人都有些意外，连马婷婷都投来疑惑的目光。
萧远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楼下已经开始亮起路灯的街道，缓缓说道：
“资产规模突破1.5亿，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远航已经是一艘能够经风浪的大船了，有了足够的压舱石。这是根基，是底气！”
“贸易利润增速放缓，这是好事！说明市场在回归理性，说明我们不能再指望一夜暴富，必须沉下心来打磨内功，提升运营效率。老陈，明年财务部的重点任务之一，就是协助业务部门，进行更精细化的成本核算和预算管理，向管理要效益！”
老陈立刻点头：“明白，萧总！”
“至于地产和研发的投入……”萧远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我知道，看着真金白银投进去，短期内只见投入不见产出，大家心里都会打鼓。但是，我要告诉大家，这些投入，比账面上那2100万的利润，更值钱！”
他走回会议桌，手指点着“在建工程”和“无形资产”两项：“宝安那块地和厂房，不仅仅是900万的投入，它代表了我们在实体经济领域的布局，未来的增值空间和租金收益，会证明今天的投入是值得的。而研发中心……”萧远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张工他们前不久的突破，大家都知道了。那不仅仅是一块主板，那是我们未来十年、二十年竞争力的源头！那600万的投入，未来可能会给我们带来六十亿、六百亿的价值！这笔账，不能只算眼前。”
“婷婷刚才说，多元化投资开始影响短期利润，但资产结构更健康。这句话说得非常到位！”萧远赞许地看了马婷婷一眼，“我们不再是一只脚走路的瘸子，我们有了贸易这条现金牛，有了地产这头资产象，更有了研发这只未来的飞天鹰！这样的资产结构，抗风险能力更强，增长潜力更大！”
“应收账款和存货的问题，要重视。”萧远对老陈和马婷婷说，“成立专项小组，婷婷你牵头，财务和业务部门配合，制定更严格的信用政策和库存管理制度，加速资金周转。现金流是企业的命脉，必须管好。”
萧远的一番话，让财务中心内略显凝重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老陈和财务人员们脸上露出了释然和振奋的表情。他们原本担心老板会对利润增速不满意，没想到老板的眼光如此长远，看重的不仅仅是利润表，更是整个资产负债表的优化和战略布局的完善。
马婷婷看着萧远，眼中闪烁着理解和钦佩的光芒。她作为财务负责人，对数字的天生敏感让她更关注当下的盈利和风险，但萧远总能跳出数字的束缚，从更宏观、更长远的角度来解读这些数据。这份战略定力，让她心折。她也彻底明白了，萧远追求的，不是短期利润的最大化，而是一个庞大商业帝国的稳健构建。
“好了，今年的财务大局已定。”萧远拍了拍手，“老陈，带着大家把后续的扫尾工作做好，准备年度审计。婷婷，根据这份初步结算，开始牵头编制明年的全面预算草案。明年，将是我们在北京、上海真正发力的一年，预算要做得更细致、更有前瞻性。”
“明白！”老陈和马婷婷同时应道。
离开财务中心，萧远和马婷婷并肩走在回办公室的走廊上。
“说实话，看到研发投入那个数字时，我还是有点心疼的。”马婷婷轻声说，“不过，听你刚才那么一说，我心里就踏实了。”
萧远笑了笑，握住她的手：“婷婷，记住，赚钱是为了发展，而不是把赚来的钱死死攥在手里。敢于在关键时刻投入，甚至敢于承受短期亏损，才是做大事业的格局。我们的贸易主业很好，但要居安思危。地产和研发，就是我们为未来买下的保险，也是我们通往更高阶段的火箭助推器。”
“嗯，我明白了。”马婷婷点点头，感受着萧远手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明年预算，我会重点保障京沪布局和研发投入，贸易板块则侧重于提升运营效率和利润率。”
“没错，就是这样！”萧远满意地说，“让赚钱的业务更好地赚钱，让烧钱的业务烧得更有价值。这就是我们明年的总方针。”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远航集团总部大楼的灯光依然亮着，像一艘航行在商海中的巨轮，灯塔指引着方向。而刚刚完成的年终结算，就如同一次精确的航道测算，既确认了已驶过的漫长距离，也为下一段更波澜壮阔的航程，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决策依据。资产过亿，仅仅是这艘巨轮鸣响的一声汽笛，真正的远航，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