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晶宫内,那首《吹灭小山河》的余韵似乎还在冰冷的空气中萦绕,带着乐音对八风的深情,也带着默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宣告。颜爵刚刚从那歌声所带来的震撼与复杂情绪中稍稍平复,默那清冽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理智的声音,便再次响起,如同冰锥,刺破了他最后一丝试图构筑的、用以自我安慰的幻想壁垒。
默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颜爵那依旧有些失魂落魄的脸上,而是仿佛穿透了冰晶宫的壁垒,投向了更加遥远而纷繁的时空。她的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却又无比真实的事实,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冷冽:
“在灵犀阁还在的时候,” 她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将颜爵的思绪也拉回了那个看似平衡、实则暗流汹涌的时代,“那个时候,还有辛灵仙子的叶罗丽战士。”
辛灵,叶罗丽战士……这些名字,对于颜爵而言,既熟悉又遥远。那是仙境与人类世界交织的一段特殊岁月,充满了冲突、守护与抉择。
“苏皖沫和舒言,那时候还只是和仙子缔结了契约、拥有了仙力的人类。” 默准确地念出了那两个人类的名字,语气中没有褒贬,只有一种客观的叙述,“如今,舒言是时间之神时希的时间使者,执掌着部分时间的奥秘;苏皖沫,她在被乐公主乐音仙化成仙子后,在火领主火燎耶那里学习火焰法术,走上了掌控毁灭与创造之力的道路。”
她从两个具体的人类个体的命运变迁切入,看似随意,实则用意深远。她在向颜爵展示一种“变化”,一种从被动承受命运到主动承担责任的蜕变。舒言从借助仙子契约获得力量的人类少年,成长为时间之神的使者,这意味着他背负起了与时间相关的职责与风险;苏皖沫从叶罗丽战士,到被乐音点化、再投入火燎耶门下学习那狂暴的火焰法术,这其中的艰辛与抉择,绝非“岁月静好”可以形容。
然后,默的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利剑出鞘,直指核心:
“而在灵犀阁还在的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人类世界广为流传的一句话——”
她微微停顿,目光骤然锐利,如同最寒冷的冰棱,直直地刺入颜爵的眼底深处,一字一顿地,清晰地吐出了那句重若千钧的话:
“‘这世间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罢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颜爵的识海中轰然炸响!
“岁月静好”……“负重前行”……
八个字,组合在一起,却蕴含着足以颠覆一切天真幻想的残酷真理!
颜爵的身体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作为艺术之灵,他追求美,欣赏静好,渴望逍遥,他比任何仙子都更能体会“岁月静好”的珍贵与美妙。他的画作,他的笛声,很多时候描绘和赞颂的,正是那份超然物外的宁静与和谐。他一度认为,那是仙境乃至诸天万界本该有的常态,是值得所有生灵去追求和维护的终极理想。
然而,默却用最冰冷的声音,将这句话砸在了他的脸上!
她甚至不等颜爵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便紧接着发出了更加凌厉、更加直击灵魂的质问,那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审视:
“作为艺术之灵,颜爵,你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艺术之灵!他颜爵,司掌艺术,感悟天地至美,难道不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那份呈现在画卷上、流淌在音符中的“静好”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付出与牺牲吗?一幅传世名画的诞生,需要画师耗尽心血;一曲天籁之音的奏响,需要乐师历经磨砺。那么,维系这偌大仙境、无数世界的平衡与安宁,难道就不需要付出吗?
默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颜爵,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他那颗向往“闲云野鹤”的心上:
“若是每位仙子都不想负重前行,都只想着自己的岁月静好,只愿寄情山水、逍遥快活……”
她的话语中透出一种冰冷的嘲讽,
“那还会有你笔下描绘的仙境祥和吗?还会有你笛声中赞颂的万物安宁吗?还会有你如今还能安然站在这里,抱怨无法做‘闲云野鹤’的太平盛世吗?!”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狂风暴雨,将颜爵心中那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撕得粉碎!
是啊!若是世王不愿承担维系宇宙生灭平衡的重压,任由混沌吞噬秩序,何来诸天安稳?
若是水清漓不愿执掌万水、调和阴阳,任由洪水滔天或江河枯竭,何来生灵繁衍?
若是冰璃雪不愿镇守极北、维系冰雪法则,任由寒潮肆虐,何来四季分明?
若是幕天阁十阶不愿面对那些潜伏在阴影中的、试图颠覆一切的敌人(如暗墟),何来仙境表面的太平?
甚至,若是当初的灵犀阁成员,不愿介入纷争、维持那脆弱的平衡,仙境与人类世界的战火,恐怕早已燎原!
他所欣赏、所描绘、所赖以生存的这份“静好”,从来都不是凭空而来的!是有一位位像世王、像水清漓、像幕天阁众法相、像无数默默守护着各自领域的存在,在看不见的地方,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担,抵御着黑暗,化解着危机,才勉强换来的!
而他颜爵,曾经作为灵犀阁司仪,某种程度上也是这“负重者”中的一员。只是后来灵犀阁消散,他与冰璃雪结合,渐渐沉浸于冰晶川的相对安宁与艺术创作之中,竟然……开始遗忘这份沉重的真相,开始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做个超然物外的“闲云野鹤”了!
默的话,就像是一个无比响亮的巴掌,狠狠地扇在了颜爵的脸上!
不是物理的疼痛,而是精神层面、认知层面的巨大冲击!这一巴掌,扇碎了他所有关于“独善其身”的幻想,扇碎了他对“被迫任职”的所有委屈和不甘,更扇碎了他那试图逃避责任的、不切实际的梦!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默,眼中充满了震惊、羞愧、以及一种被彻底点醒后的茫然与……清醒。
他看到了默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冷静,甚至是一丝……失望?是对他之前那种逃避心态的失望吗?
水清漓始终静立一旁,如同默最坚实的背景与后盾。他听着默这番掷地有声的质问,冰蓝色的眼眸中,波澜不惊,却深邃如海。他深知默说出这番话,并非为了羞辱颜爵,而是要以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点醒这位沉溺于“艺术幻梦”中的旧友,让他认清现实,认清他们所处的这个位置,所必须承担的责任。
这世间,从无凭空而来的静好。你若不愿负重,终有一日,你所珍视的一切静好,都将在失去庇护后,轰然崩塌。
默看着颜爵那变幻不定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到了作用。她不再咄咄逼人,语气稍稍缓和,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颜爵,幕天阁司仪这个位置,不是枷锁,是责任,也是力量。坐在这里,你才有能力,去守护你真正想守护的冰晶川,守护璃雪姐姐,甚至守护你所热爱的、这仙境万千的‘静好’风光。否则,当真正的风暴来临时,一个‘闲云野鹤’,除了随波逐流、眼睁睁看着一切被摧毁,还能做什么?”
她的话,为颜爵破碎的幻想之后,指出了一条实实在在的道路。
颜爵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许久。冰晶宫的寒意似乎浸透了他的骨髓,让他从那种不切实际的眩晕中彻底清醒过来。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虽然依旧有复杂,有沉重,但那份不甘与委屈,却已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般的……觉悟。
他看向默,又看向水清漓,最终,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礼。
“颜爵……受教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此后,必当恪尽职守,不负……所托。”
这一次,他的承诺,不再是因为胁迫,而是源于一份沉甸甸的、对“负重前行”这四个字的,真正理解。
默看着他,终于微微点了点头。她知道,从这一刻起,颜爵才算是真正接受了“幕天阁司仪”这个身份,以及其背后所代表的一切。
冰晶宫再次陷入寂静,但这份寂静中,却多了一份沉重的觉悟与无声的誓言。岁月静好,终需有人负重前行。而他们,已然身处这洪流之中,无可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