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庵被降职后,在档案室里抄抄写写,天天生闷气。这时候的汪一海已经不拿他当回事了。
“李参谋,这堆民国十五年的户籍档案,今天抄不完别想走。”汪一海把一摞泛黄的卷宗往李默庵桌上一摔,纸页里的灰尘呛得人直咳嗽。他如今仗着新任副主任的势,胸前挂着少校徽章,说话时下巴抬得老高,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谄媚。
李默庵捏着毛笔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案头的宣纸上,“上校参谋李默庵”几个字被墨团晕染,像块丑陋的疤。他抬头瞪着汪一海,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说什么?”
“我说,今天得抄完。”汪一海慢条斯理地掏出怀表看了看,“副主任说了,档案室的活儿不能拖沓。李参谋要是手慢,我可帮不了你——毕竟,谁让你现在只是个上校呢?”
最后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李默庵心里。他攥着毛笔站起来,桌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卷宗散落一地。“汪一海,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马夫提拔成副官的!”
“此一时彼一时嘛。”汪一海皮笑肉不笑地弯腰捡卷宗,手指故意在李默庵的上校肩章上刮了一下,“现在讲究的是实力。李参谋要是识相,就乖乖干活,别给我添麻烦。”
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食堂今天炖了肉,不过副主任说,档案室的人不配吃——您就啃窝头吧。”
门“砰”地关上,留下李默庵一个人站在尘烟弥漫的档案室里。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出飞舞的尘埃,也照出他鬓角新添的白发。他猛地将毛笔摔在地上,笔杆断成两截,墨汁溅在灰扑扑的制服上,像朵绝望的花。
“狗仗人势的东西!”李默庵踹翻木凳,卷宗哗啦啦散了一地。墙上还贴着他当年受嘉奖时的照片,照片上的中将意气风发,胸前勋章闪得人睁不开眼。可现在,那照片蒙着厚厚的灰,像在嘲笑他的落魄。
中午时分,食堂飘来肉香,勾得人肚子咕咕叫。李默庵揣着两个硬邦邦的窝头,蹲在档案室门口的台阶上,一口口往下咽。粗粮剌得嗓子生疼,他却像没感觉似的,眼神直勾勾盯着省党部主楼——那里曾经是他的地盘,如今连门口的卫兵都懒得看他一眼。
“这不是李参谋吗?怎么在这儿啃窝头?”一个挎着文件包的干事路过,故意提高了嗓门。周围几个办事员停下脚步,捂着嘴偷笑。
李默庵把窝头往怀里一塞,站起来就往档案室走,后背却被人戳了戳。“听说了吗?当初李中将可是给鬼子送了三千银元呢,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
“可不是嘛,现在连汪少校都能使唤他,真是风水轮流转。”
污言秽语像石子一样砸过来,李默庵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却没回头。他知道,现在的他,连反驳的资格都没有。
傍晚抄完档案,李默庵抱着卷宗往主楼送。走到二楼拐角,迎面撞见汪一海和新任副主任张诚。张诚手里把玩着个玉扳指,那是李默庵当年从日军手里缴获的战利品,不知何时落到了他手里。
“哟,李参谋挺勤快啊。”张诚用扳指敲了敲卷宗,“抄完了?”
“是。”李默庵低着头,声音闷得像打雷。
“放这儿吧。”汪一海指了指墙角,那里堆着扫院子的扫帚。李默庵咬了咬牙,把卷宗放在扫帚旁边,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
“对了,”张诚突然想起什么,“青石镇的八路军又扩编了,听说曹兴国收编了不少百姓,连佐藤联队都不敢惹。李参谋以前跟他们打过交道,有什么看法?”
李默庵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狠厉:“那伙土八路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只要集中兵力围剿,定能一举歼灭!”
“哦?”张诚挑眉,“可上次你带三个营,还联合了鬼子,不也没占到便宜吗?”
汪一海在旁边煽风点火:“主任,我看李参谋是老糊涂了。他现在连档案室都出不去,哪懂什么打仗?”
李默庵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诚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李参谋,回去歇着吧。打仗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留下李默庵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省党部的灯一盏盏亮起,却没有一盏是为他而亮的。
回到档案室整理东西时,李默庵在旧卷宗里翻出一张照片。那是他刚从军校毕业时拍的,穿着崭新的军装,眼神里满是报国的热忱。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驱逐日寇,还我河山。”
他的手指抚过那行字,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多久没想起过初心了?自从爬上高位,他满脑子都是权力、地盘、银元,早就忘了当年为什么要扛枪。
“咳咳……”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掏出手帕捂住嘴,展开一看,竟有几点猩红。
“主任?”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是档案室的老杂役刘老头,手里端着碗热粥,“我看您一天没好好吃饭,熬了点粥,您趁热喝吧。”
李默庵愣住了。整个省党部,现在只有这个瘸腿的老头还肯叫他“主任”。
“刘叔……”他接过粥碗,热气模糊了视线,“谢谢你。”
“谢啥。”刘老头叹口气,“谁还没个起起落落?当年您给我儿子批了抚恤金,我记一辈子。那汪一海算个啥?小人得志罢了。”
粥是小米粥,熬得稠稠的,还卧了个鸡蛋。李默庵喝着粥,眼泪吧嗒吧嗒往碗里掉,分不清是烫的还是别的。
夜里,李默庵躺在档案室的行军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透过高窗照进来,照亮了墙上的标语:“精诚团结,抗日救国”。他突然想起曹兴国——那个穿着粗布军装的八路军团长,眼神里总有股不服输的劲。
他第一次见曹兴国,是在伏击武吉的战场上。当时他躲在暗处,看着曹兴国举着大刀冲锋,嘴里喊着“为了老百姓”,那股悍劲让他心惊。后来他暗通日军,想借刀杀人,却被曹兴国反将一军,落得如此下场。
“或许……我真的错了?”李默庵喃喃自语,伸手摸了摸胸口——那里曾经挂着勋章,现在却只有一颗疲惫的心。
第二天一早,汪一海又来催档案,却见李默庵正坐在桌前,一笔一划地抄录,字迹工整得不像他的风格。
“算你识相。”汪一海撇撇嘴,刚要走,却被李默庵叫住。
“这些档案里,有民国十二年的征兵记录。”李默庵头也没抬,“里面记着青石镇周围的适龄青年,共三百二十六人。当年他们自愿参军,后来大多死在了淞沪战场。”
汪一海愣了愣:“你说这干啥?”
“没什么。”李默庵放下毛笔,目光透过高窗望向青石镇的方向,“就是觉得,有些人,有些事,不该被忘了。”
汪一海骂了句“神经病”,转身走了。档案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毛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像在诉说着一个老兵迟来的忏悔。
李默庵看着宣纸上“抗日救国”四个字,突然握紧了笔。或许他这辈子都回不到巅峰了,但至少,他还能守住心里那点未凉的热血。
夕阳西下时,刘老头送来晚饭,看到李默庵正把抄好的烈士名单仔细装订,忍不住问:“主任,您这是……”
“这些名字,该让后人记住。”李默庵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刘叔,明天帮我问问,青石镇是不是还缺教书先生?”
刘老头愣了愣,随即笑了:“好,好!我这就去问!”
档案室的门开着,晚风拂进来,吹散了尘埃,也吹起了李默庵鬓角的白发。远处,青石镇的方向传来隐约的歌声,唱的是“团结就是力量”,那歌声穿过旷野,落在他的心上,竟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模样。
“曹兴国啊曹兴国,”李默庵望着窗外的星空,轻声道,“或许,你才是对的。”
月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不再像从前那样挺拔,却多了几分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