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像个墨疙瘩。横,歪歪扭扭。竖,抖得跟得了帕金森一样。那一撇一捺,更是彻底失去了风骨,软趴趴地瘫在屏幕上,像两条死掉的蚯蚓。
“唉!” 曾叔猛地松开鼠标,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满脸通红。
他感觉自己几十年的功力,被这块发光的玻璃板吸得一干二净。昨天还被人尊称 “老师傅”,今天就成了连笔画都画不直的蠢货。巨大的落差感,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割着他的自尊心。
“不是…… 曾叔,你这个力道不对,要平稳地移动……” 技术员有些尴尬地解释。
“我这辈子玩的就是力道!刻刀深一分浅一分,字的神韵就全没了!可我这手上的感觉,怎么到了这铁盒子里,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另一个脾气火爆的老师傅忍不住嚷嚷起来。
整个上午,实验室里都充斥着这种鸡同鸭讲的对话。
老师傅们空有一身屠龙技,却发现眼前的 “恶龙” 说的是外星语。他们引以为傲的经验、手感、眼力,在冰冷的二进制代码面前,一文不值。
李牧也很快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带来的基础建模工具,对于专业人士来说已经是简化过的,但对于这群连键盘都没摸过的老师傅,不亚于让他们直接造飞机。
沟通陷入了僵局。老师傅们的脸上,从最初的期待变成了挫败,又从挫败变成了沉默。实验室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江小朵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几分钟后,她抱着一大卷洁白的宣纸和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走了进来。
“各位师傅。”
她将宣纸在空出来的一张大工作台上铺开,亲手研墨,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熟悉的墨香。这股味道,瞬间让老师傅们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
“电脑只是工具,手艺的根本,还在各位师傅的手上,脑子里。” 江小朵拿起一支狼毫笔,递到曾叔面前,微笑道:“曾叔,忘了那些曲线和锚点。我想请您,用最熟悉的方式,把您心中最完美的‘四号长宋’,完完整整地写一套出来。不是一个字,是常用字三千个,全套。”
曾叔愣住了,他看着眼前的毛笔和宣纸,又抬头看看江小朵清澈的眼睛。
没有催促,没有质疑,只有全然的信任和尊重。
他心底那股被挫败感压下去的火苗,又重新燃了起来。
“好!” 曾叔接过毛笔,沉声道,“江小姐你放心,我这把老骨头,别的不敢说,这手字,还没忘!”
接下来的几天,实验室的画风突变。
李牧的技术团队被江小朵放了假,那几台嗡嗡作响的电脑也被暂时关闭。曾叔带着几个书法功底最好的老师傅,就趴在那张大桌子上,一笔一划,心无旁骛地书写起来。
江小朵则像个小助理,在旁边帮着拉纸、添墨。同时,她用一台外形奇特的 “文件拍摄仪”,将每一张写好的字,都高清地 “拍摄” 下来,存入电脑。
当全套字体完成后,江小朵将所有人重新召集到屏幕前。
她调出一张刚刚扫描的 “永” 字,图像清晰得连墨迹在宣纸上晕开的细微纹理都一清二楚。
“各位师傅请看。” 江小朵操作鼠标,在屏幕上将这个 “永” 字放大,然后用一个她让李牧团队连夜赶工出来的简化版软件,进行操作。
“我们不画,我们只做‘圈地’和‘标点’。”
她先用一个框,将 “点” 这个笔画完整地圈了起来。
“这就是一个笔画。电脑认出来了。”
然后,她又在这个笔画的起笔、收笔和转折处,分别点了一下。
“这几个点,就是这个笔画的‘骨架’。曾叔,您看,这个弧度,是不是要再饱满一点?” 她将其中一个点轻轻向外拖动了半毫米,屏幕上的笔画立刻发生了肉眼可见的、细腻的变化。
“欸!对对对!就是这个味儿!” 一个老师傅忍不住拍着大腿叫了起来。
江小朵笑了笑,继续道:“我们把每个笔画的‘骨架’定好,剩下的血肉,就交给电脑去填。你们要做的,不是去学画画,而是用你们的火眼金睛,告诉电脑,哪里对,哪里不对。”
她将复杂的 “矢量绘图”,简化成了 “找不同” 和 “连连看”。
老师傅们的眼睛亮了。
这个他们看得懂!这个他们会!
这一下,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他们不再是和冰冷的机器搏斗,而是成了驾驭机器的 “指挥官”。进度虽然依旧缓慢,但每完成一个字,屏幕上出现的,都是他们熟悉且引以为傲的 “四号长宋” 的数字化身。那种成就感,让整个实验室重新充满了活力。
......
夜,深得像一潭化不开的浓墨。
雷洛的私人办公室内,价值千金的古巴雪茄在水晶烟灰缸里,烧成了半截灰白的死寂。他没有抽,只是任由那昂贵的烟草味和自己心头的焦臭味混在一起,熏得人头晕脑胀。
价值不菲的路易十三,在杯中晃荡着琥珀色的光,可入喉的滋味,却比最劣质的烧刀子还要辛辣,像一团火,从喉咙一路烧进了胃里,却带不来半点暖意。
冷。
彻骨的寒冷,从心底最深处的缝隙里钻出来,顺着血管爬遍四肢百骸。
菲利普在电话那头谨慎而含糊的措辞,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这几天都在他脑子里反复敲打。
“新总督…… 需要政绩……”“伦敦那边…… 很不满意……”“独立…… 直属…… 清理门户……”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就是江小朵那天轻描淡写吐出的那几个字 —— 廉政公署。
那不是虚张声势的恐吓,不是江湖流言的揣测,而是即将劈到他头顶的,一道躲不开的惊雷!
他,雷洛,香江总华探长,曾经站在这个城市灰色地带的权力之巅,俯瞰着芸芸众生,用金钱和权力编织了一张覆盖整个香江的巨网。他是网中央那只最得意、最肥硕的蜘蛛,所有猎物都只能在他的规则下颤抖。
可现在,他感觉自己才是被网困住的那一个。
这张网,是他亲手织的。每一个节点,都连着一个社团大佬,一个富商,一个警队同僚。盘根错节,深入骨髓。过去,这是他权力的基石;如今,这却成了要将他拖入深渊的铁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