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书房朝南,高敞的旧木窗常年敞开。窗外山峦层叠,云烟在峰峦间吞吐聚散,仿佛天地在无声呼吸。我常伏在书案上,看倦了书便支颐凝望这流动的画卷,只觉青山如黛,浮云似絮,皆在窗框里演着亘古的默剧。祖父见我出神,便搁下烟杆轻声道:“乾坤自在,尽在这一窗框里了。”那时我懵懂,以为自在不过是窗外流动的风景。
书房北墙悬着一幅泛黄的旧画,画中一队行商跋涉于云水之间。画角题着细瘦的跋文:“任乳燕鸣鸠送迎时序,知物我之两忘”。画中人肩负行囊,步履沉重,眉宇间锁着山高水长的艰辛。我常疑心,这般劳顿,何来“两忘”的洒脱?祖父只是含笑不语,任我对着画中人影苦思冥想。
祖父过世后,这书房便成了我独处的天地。一日为生计所困,心中块垒难消,我颓然跌坐于祖父常坐的藤椅里。暮色四合,窗外青山渐渐隐入灰蓝的薄暮,唯余天际几缕残霞挣扎着。目光茫然掠过北墙古画——画中行商的身影在昏黄光线下竟微微浮动,肩头的行囊仿佛压在了我的脊梁上,沉甸甸的,令我几乎喘不过气。那跋文“物我两忘”四字,此刻看来竟如无情的反讽,刺得人眼眶生疼。原来人生行路,多数时候不过如画中客,负着各自的重担,在命运的崎岖道上踽踽独行,何曾真正忘怀过自身?
翌日清晨,雨声渐歇。我推开窗扉,山间云雾正浓,乳白的云气翻涌着,如同沸水般漫过山脊,流泻入窗,竟漫上了书案,濡湿了摊开的书页。竹梢承不住宿雨,水珠簌簌滚落,惊起檐下一窝雏燕,啁啾着拍打湿漉漉的羽翼。凝神间,忽见窗外一羽新燕正试探着振翅,摇摇摆摆,竟大胆地掠过弥漫的云烟,朝着苍翠的山影深处飞去——它翅膀扇动,搅起薄纱般的雾霭,仿佛天地间微小的信使,传递着时序轮转的消息。
就在此刻,我蓦然惊觉:那古画里的行商跋涉于山水,原非止于劳苦的具象;他们肩头所负,亦不只是俗世的行囊。那跋涉本身,便是对时序流转最虔诚的呼应;那“两忘”之境,并非要卸下肩头重担,而是将“我”融入这亘古的山水行旅,以心合于造化,如同乳燕的翅膀融入云烟,无分彼此。
目光再落回古画,竟见那行商的身影不再沉重滞涩。他们步履所向处,分明是云烟深处的青山。原来“物我两忘”,并非形骸消尽于虚空,而是心魂化入大化流行的脉络——当你的呼吸应和了山岚的吐纳,脚步应和了溪流的节奏,悲欢应和了四时的轮序,肩头重担便不再是异己的压迫,而成了天地行旅的一部分,自然如云卷云舒般平常。
我缓缓研墨,欲将此刻心境落于纸上。墨锭在砚池里一圈圈化开,浓黑渐渐晕染成淡青,恰似窗外山色融入云霭。一滴墨汁悄然滴落,在清水中漾开,丝丝缕缕如云气升腾,终于消散无痕,只余满池澄澈——原来物我交融,并非刻意为之,恰似这墨滴入水,自然而然,不着痕迹。
檐下雏燕又试新声,清音穿云透雾而来。我立在祖父的书案前,窗扉依旧高敞,任山风云气灌满衣襟。原来乾坤自在,并非远在窗外青山,而在胸中丘壑;物我两忘,亦非形影俱消,是心魂如行云流水,在万物的时序里找到了那最终与永恒脉搏同频的安顿。此身虽在尘寰,此心已随乳燕,飞入了无始无终的云烟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