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最后几日,天气酷寒到了极点。运河彻底封冻,坚硬的冰面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青凛凛的寒光,如同一面巨大的、了无生气的镜子,倒映着铅灰色的低垂云层。码头上空无一人,往日喧嚣的劳作景象消失无踪,只剩下几艘被冻在冰层中的货船,如同僵死的巨兽骸骨,无声地诉说着严冬的残酷。漕帮分舵内,一种异样的寂静笼罩着一切。并非节日的安宁,而是一种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空气都凝固了的、令人心悸的死寂。大部分力工和底层帮众已被遣散,只留下核心人员轮值守卫,但即便是这些守卫,也显得行色匆匆,眼神警惕,交换目光时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张彪几乎不再公开露面,他所在的那处小院终日门户紧闭,仿佛一头蛰伏的凶兽,散发着无形的压力。陈骏能清晰地感觉到,围绕在自己周围的监视之网,非但没有因年关临近而松懈,反而收得更紧、更密了。他像一件被精心擦拭、摆放妥当的珍贵诱饵,置于聚光灯下,每一寸都被无形目光反复检视,静待着那条不知藏于何处的“大鱼”咬钩。
陈骏心知肚明自己这“诱饵”的处境。张彪给予的有限自由和相对舒适的环境,如同涂抹在锋利钓钩上的香甜蜜糖,诱人却致命。他无力改变这被设定的角色,但却能决定如何利用这“等待”的、看似被动的时光。既然短期内无法在武力上取得突破,也难以获取高深的武学秘籍,那么,另辟蹊径,从最根本的、与武道息息相关的领域入手,为自己未来可能踏上的修行之路,打下坚实、理性、科学的基础,便成了他当前唯一能主动掌控、且极具长远价值的选择。这条路,毫无悬念地指向了与内息、气血、身体奥秘密不可分的——医理药理,尤其是深奥的人体经脉学说。
机会,以一种合乎情理的方式悄然降临。年关将至,按照漕帮历年惯例,分舵需储备一批常用的药材,主要是治疗外伤的金疮药、驱散寒气的驱寒散,以及活血化瘀的跌打膏药,以备开春后繁忙的漕运可能带来的意外伤病。这类采买事务,往年多由负责杂役后勤的弟子经办,流程简单,算不上什么要紧差事。然而今年,这项寻常的任务,却落在了陈骏的头上。指令是由韩弟子带来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只是交代他去往分舵长期合作的“济世堂”药铺,按照既定清单采购,核对清楚药材成色分量,带回票据核销即可,并未多言其他。
陈骏心中雪亮,这绝非偶然。或许是张彪为了让他这个“诱饵”有更合理的活动范围,便于“鱼儿”接触;或许是借此进一步观察他对外接触的反应。无论如何,这对他而言,都是一个不容错过的良机。“济世堂”是码头一带信誉最好、药材最全的老字号,坐堂的郎中医术精湛,在附近颇有声望。这正是他接触系统医药知识、验证自身关于“气”、“意”与身体关联猜想的绝佳窗口。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朔风凛冽,呵气成霜。陈骏仔细揣好银钱和盖有分舵印章的采买清单,裹紧了那件难以抵御彻骨寒气的旧棉袍,迈出了漕帮分舵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这是他自那夜遇袭后,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以相对正常的理由离开这个巨大的牢笼。踩在冻得硬邦邦、滑溜溜的积雪路面上,一种久违的、夹杂着陌生感的“自由”气息扑面而来,随即被更强烈的警惕心所取代。他不用回头,也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不远处,若有若无地跟着两道身影,步伐沉稳,气息内敛,显然是张彪派来的、经验老道的监视者。他佯装毫无察觉,步履平稳,不疾不徐地朝着记忆中“济世堂”所在的方向走去。
街道上行人稀疏,两旁的店铺大多门可罗雀,显得异常冷清。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细密的冰针。陈骏的头脑却异常清醒冷静,他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飞速盘算着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济世堂”位于码头区与旧城街市交界的一条老街上,门脸古旧,黑底金字的匾额历经风雨,漆皮略有剥落,却更显沧桑厚重。还未进门,一股浓郁复杂、混合着无数种草木根茎气息的药味便已弥漫在空气中。陈骏掀开厚重的、用于挡风的深蓝色棉布门帘,踏入了店内。
药铺内部光线偏暗,却别有一番洞天。靠墙是顶天立地、布满无数个小抽屉的深棕色百子柜,每个小抽屉上都贴着工整的药材名称标签,如同一个巨大的中药宝库。柜台上摆放着黄铜药碾、小巧的戥子秤、以及裁药用的铡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戴着一副老花镜的老郎中,正伏在一张宽大的柏木诊案后,凝神书写着药方,笔尖在宣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穿着干净短褂的学徒,正埋头用药碾子研磨药材,发出有节奏的咕噜声。
店内暖意融融,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这暖意主要来自柜台角落一个烧得正旺的小炭炉,以及这满屋药材散发出的、带着生命气息的味道。
陈骏稳步上前,出示了漕帮的凭信和采购清单,语气恭敬:“老先生,打扰了。小子是漕帮分舵的,奉上头差遣,来按单抓些药材。”
老郎中闻声抬起头,扶了扶老花镜,打量了陈骏一眼,目光温和而锐利,仿佛能穿透皮相。他并未多言,只是对学徒微微颔首。学徒连忙放下药碾,在抹布上擦了擦手,接过清单,熟练地开始对照抓药。
陈骏并未像寻常采买那般干站着等待。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店内,最后落在老郎中身后墙壁上悬挂的一幅略微泛黄、但绘制精细、清晰标注着人体经络和主要穴位的人体图谱上,心中一动。待学徒抓药的间隙,他上前半步,对着老郎中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老先生,小子冒昧,有一事相询。小子姓陈,是分舵的文书。近来漕上事务繁杂,不慎感染了风寒,至今未愈,且往日里落下的一些旧伤,近来也时常发作,夜间难以安眠,甚是困扰。久闻老先生医术高明,仁心仁术,不知可否请您拨冗,为小子略诊一二,指点条明路?” 他刻意提及“旧伤未愈”和“夜间难眠”,半真半假,既符合他之前的遭遇,也为后续请教经脉气血之学埋下伏笔。
老郎中停下笔,仔细端详了一下陈骏的面色,见他确实脸色苍白,唇色暗淡,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气息也略显虚浮,便点了点头,指了指案前的凳子:“坐。伸手过来。”
陈骏依言坐下,伸出右手,放在脉枕之上。老郎中三根手指搭上他的腕脉,闭目凝神,仔细体察。片刻之后,他缓缓睁开眼,道:“嗯……脉象浮取略弦,沉取稍细,数而无力。外感风邪未彻,郁于肌表;加之旧伤损及脉络,气血运行不畅,营卫失和,故而有低热缠绵、夜寐不安、胸胁闷痛之感。观你神色,中气亦显不足。年轻人,病去如抽丝,不可急躁,需耐心调养,避风寒,节思虑,否则易成痼疾。” 所言症状,竟与陈骏受伤愈后的实际感受颇为吻合,显露出深厚的诊脉功力。
陈骏脸上立刻露出敬佩与庆幸交织的神情,连忙道:“老先生真乃神医!字字珠玑,说的正是小子的症结所在!感激不尽!” 他话锋一转,带着求知若渴的语气,试探着问道:“只是……小子虽是一介文人,不通武艺,但也常听帮中兄弟们说起‘医武不分家’、‘内练一口气’的道理。似我等需常奔波劳碌、身体时有损耗之人,若是对自家身体的经脉气血运行之理,能略知一二,是否于日后强健体魄、预防伤病上,能有所裨益?不至于像如今这般,稍有风吹草动,便旧疾复发,痛苦不堪。”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自己真正的目标——探求经脉气血的奥秘。
老郎中闻言,花白的眉毛微微向上挑动了一下,重新打量了陈骏一番,似乎对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帮派文书能说出“医武不分家”这样的话,感到些许意外。他捋了捋颌下稀疏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缓缓道:“哦?没想到你一个文书,竟有这般见识?不错,此言大善。武道修行,外练筋骨皮膜,是为形;内练一口丹田气,循行经脉,是为炁(气)。形气相合,方能登堂入室。若只重外力,不明经脉气血之理,犹如盲人策马,夜临深渊,非但难有寸进,反易伤身损寿。反之,若能知晓经络走向,明了气血子午流注之机,洞悉穴位开阖之妙,非但于强身健体、疗伤祛病大有裨益,于感悟体内气机、涵养内息,亦能收事半功倍之效。只是……” 他话锋微顿,提醒道:“此道精深,需有名师指点,循序渐进,切不可自行胡乱揣摩,尤忌急功近利,否则气机岔乱,悔之晚矣。”
见老郎中愿意深入交谈,且言语间对此道颇有见解,陈骏心中暗喜,但脸上却愈发恭敬,顺着话头恳切请教:“老先生金玉良言,小子铭记于心!绝不敢胡乱修炼,只是想着若能明些基础道理,日常起居稍加注意,便是天大的福分了。不知像小子这等未曾习武的常人,该从何处入手,方能略窥这经脉气血之堂奥?譬如,这周身主要经脉有哪几条?大致循行何方?有无简便之法可助辨识理解其功用?” 他问得极其基础,完全是一个好奇、好学的门外汉姿态,避免引起对方对“武学探究”的警惕。
老郎中见其态度谦逊,问的也是养生健体的常识,便起了几分提携后辈之心。他让学徒继续抓药,自己则取过一张干净的草纸,拿起一支细狼毫笔,蘸了点清水,在光亮的柜台上简易地勾勒、标注起来。
“人体经脉,如同大地江河,有主干,有分支。主干者,首推十二正经,内联五脏六腑,外络四肢百骸,是气血运行的主要通道……” 老郎中一边用笔尖在柜台上画出流畅的线条,示意经脉走向,一边耐心讲解。他重点介绍了与呼吸、消化、循环密切相关的几条经脉,如手太阴肺经(起于中焦,下络大肠,循行上肢内侧前缘)、足阳明胃经(起于鼻旁,循行面部、胸腹、下肢前侧),并指出了几个关键穴位,如肺经的“太渊穴”(腕前)、胃经的“足三里穴”(膝下),简要说明了按压这些穴位对缓解相应不适的辅助作用。
陈骏聚精会神地听着,目光紧紧跟随老郎中的笔尖移动,大脑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力高速运转,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将每一笔划、每一个穴位名称、每一条经脉的粗略循行路线和简要功能,都清晰地刻印在脑海深处。他不仅是在记忆,更是在努力理解、消化,尝试用自己前世所知的生物学、血液循环系统、神经系统等概念进行类比、印证和整合——将经脉理解为一种更精微的、可能与能量(气)传导相关的特殊网络系统,穴位是网络上的关键节点或调控点。
接着,他又趁机指着药柜,请教了一些清单上药材的性味归经。比如,治疗跌打损伤、活血化瘀的三七、红花,多归肝经,因“肝主筋”,负责疏泄气血;安神定志的酸枣仁、远志,多归心经、肝经,用于宁心安神。老郎中也乐于解释,说明了“归经”意味着药物中的有效成分,更容易被相应的经络系统吸收,从而更有针对性地发挥作用。这让他对“药力”如何通过经络系统作用于身体,有了初步的、概念性的认识。
不知不觉,学徒已将所需药材逐一配齐、包好。陈骏接过沉甸甸、散发着浓郁药香的几个大纸包,付清银钱,再次向老郎中深深一揖,言辞恳切:“今日聆听老先生一席教诲,胜读十年医书!小子茅塞顿开,感激之情,难以言表!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再来向老先生请教!”
老郎中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叮嘱道:“年轻人好学是好事。记住,身病还须心药医,静养为主,药石为辅。回去按时煎服,好生将息。” 言语间,已带有关怀之意。
陈骏连声应下,将药包仔细提好,再次道谢后,方才转身离开“济世堂”。走出药铺,凛冽的寒风再次扑面,但他却感觉胸中有一股暖流涌动,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这次看似寻常的采购任务,收获远远超出了预期。他不仅顺利完成了差事,更重要的是,他成功地从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医师那里,获取了关于人体经脉系统最基础、却也最核心的框架性知识,以及药物与经络关联的初步概念。这为他理解那晚“酒痴”所言的“意”、理解自身那丝燥乱的气感、乃至未来可能尝试引导内息,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理论基础和认知地图。这不再是雾里看花或道听途说,而是有了相对系统、可被理解的依据。
返回分舵的路上,他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如影随形的监视目光。但他此刻心潮澎湃,已无暇他顾。他将全部心神都用于在脑海中反复回忆、巩固、梳理刚才学到的知识,尝试在脑海中构建那幅简易的经络图谱,理解气血流注的粗浅原理,思考如何将这些新知识与自己身体的感受联系起来。
回到那间作为“诱饵”的厢房,他仔细地将药材分门别类放好,核对无误,记录账目,一丝不苟。然后,他铺开一张白纸,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和理解力,开始默画老郎中在柜台上勾勒的经络简图,并标注出关键的穴位和经脉名称。画得虽不精美,但位置关系力求准确。接着,他又在另一张纸上,列出刚才了解的几种药材及其性味归经,并尝试与自己体内那丝难以掌控的、燥热的气感进行模糊的对应和推测。
他知道,今天学到的这点知识,仅仅是浩瀚医海中的一滴水,离真正的“医武不分家”、洞悉人体奥秘的境界还相差十万八千里。但这却是他从零到一的关键一步,是告别对自身身体和武道内秘完全盲目状态的开端,是走向理性认知、科学修炼的基石。张彪将他当作引出“酒痴”的诱饵,他却利用这危机中的间隙,为自己未来可能踏上的武道之途,悄悄地、坚定地掘下了第一锹土,埋下了一颗基于知识、理性与不懈探索的种子。
窗外,天色依旧阴沉晦暗。厢房内,炭火微弱,油灯如豆。陈骏伏案疾书,神情专注而沉静。他不再仅仅是被动等待命运安排的“棋子”或“诱饵”,而是在这暴风雨将至前的短暂宁静里,争分夺秒地为自己打造一件或许简陋、却完全属于他自己的——认知的铠甲和探索的罗盘。医武不分家,他正尝试用理性的丝线,编织这件铠甲的第一片鳞甲,校准这个罗盘的第一根指针。而这一切,都悄然发生在那些暗中监视的目光之下,无声无息,却蕴含着未来可能撬动命运的最初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