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番惊心动魄的生死劫难与近乎自毁的疯狂,沈玠在鬼门关前踉跄徘徊数圈,竟又一次以一种近乎蛮横的意志力挣扎了回来。太医署珍稀药材如流水般送入沈府,其伤势虽沉重缓慢,终究还是一日日有了起色。而与此同时,他在朝中的权势,却也伴随着这场风波,攀上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遍体生寒的顶峰。
沈玠护卫驾有功(挡开那致命一箭),虽自身中毒重伤,但在皇帝看来,这份“忠心”足以盖过其诸多跋扈。加之他于病中仍雷厉风行地清洗了朝中残余异己,手段酷烈,令人胆寒,如今朝堂之上,再无人敢直面其锋芒。奏折政务,往往先经司礼监披红,再送御前朱批,沈玠之权,俨然已是“立皇帝”,真正到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言出法随,生杀予夺的地步。
然而,权势的煊赫并未带给沈玠丝毫安宁,反而加剧了他内心深处的不安与偏执。诏狱的阴影、濒死的恐惧、以及宜阳公主病中那句“看见你就烦”的斥责,如同梦魇般日夜缠绕着他。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存在意义的,似乎只剩下了宜阳公主。
但这种“守护”,早已变了质。
东厂值房内
烛火摇曳,映照着沈玠依旧苍白却线条冷硬的侧脸。他披着玄色大氅,指尖缓缓划过一份密报上的名字——某新科进士,家世尚可,略有才名,因其诗作偶然被宜阳公主点评了一句“尚有灵气”,竟在短短几日内,其父便被御史以陈年旧账弹劾,罢官免职,举家离京,潦草收场。
“处理干净了?”沈玠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疲惫。
“回督主,已办妥。绝不会再污了殿下的耳。”心腹档头躬身应答,头垂得更低。
沈玠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繁复的刺绣。他知道自己做得有多过分,多荒唐。但他控制不住。任何可能吸引公主注意、甚至仅仅是在公主生活中留下一点点痕迹的年轻男子,都让他如芒在背,无法忍受。仿佛那是随时会夺走他唯一光亮的威胁。
(殿下恨我也好……厌弃我也罢……) (只要她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只要没有任何人能靠近……)
一种近乎绝望的占有欲和病态的安全感,驱使着他编织一张无形却密不透风的网,将宜阳公主牢牢罩在其中。
永宁殿内
宜阳公主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
起初,她并未在意。病愈之后,她偶尔会问起宫中趣闻或是一些无关朝政的闲事,却发现宫人们回答得愈发小心翼翼,言辞闪烁,仿佛生怕说错了什么。她昔日偶尔还能接触到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宫外诗集或新奇玩意,也渐渐断了来源。
她身边似乎总是异常“干净”,干净得近乎沉闷。以往还会有一些宗室子弟或勋贵少年借着各种由头试图在她面前露个脸,如今却仿佛都消失了一般。就连她偶尔想去御花园散心,沿途遇到的也多是低眉顺眼、匆匆避让的太监宫女,或是些年老持重的嬷嬷女官。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束缚感,悄然弥漫开来。
她不是傻子,稍加思索,便明白了这背后的源头。
这日,她终于忍不住,趁沈玠入宫禀事,在其必经的宫道旁拦住了他。
沈玠伤势未愈,脸色依旧苍白,行走间步伐略显虚浮,但身姿依旧挺拔,穿着御赐的蟒袍,气质阴郁而威重。见到宜阳,他立刻停下脚步,垂下眼帘,恭敬地躬身行礼:“奴婢参见殿下。”姿态无可挑剔,甚至比以往更加恭顺。
宜阳看着他这副恭敬顺从的模样,再想到近日来的种种窒碍,心中百感交集,有无奈,有气闷,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她挥退了左右,看着他,试图用尽量平和的语气沟通:
“沈玠,”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不必如此。”
沈玠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头垂得更低,声音平稳无波:“奴婢愚钝,不知殿下所指何事?”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宜阳看着他,目光清澈,却带着一丝无力感,“那些无关的人,那些无谓的消息……你不必费心去拦,也不必……”她顿了顿,斟酌着用词,“不必将我看得如此紧。我不会有事。”
沈玠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宫中人心叵测,殿下万金之躯,不容有丝毫闪失。奴婢职责所在,唯有竭尽全力,护殿下周全。任何潜在风险,都需扼杀于萌芽。若有冒犯之处,请殿下责罚。”
他再次将“职责”和“护她周全”挂在嘴边,仿佛这一切过分的行为,都只是出于忠心和尽责。
宜阳看着他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脸,心中那股无力感更深了。她明白,他听不进去。他的偏执已经根深蒂固,任何试图推开这层“保护”的言语,都会被他理解为疏离和厌弃,进而可能引发他更激烈的、甚至是自毁性的反应。
(他就像一只受伤后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猛兽,将最珍视的东西紧紧圈禁在自己的领地内,不允许任何外界目光的窥探,哪怕这种圈禁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她既是他的救主,给了他活下去的念想和权力,却也成了他病态执念下最珍贵的囚徒。
“你……”宜阳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罢了……你……你好生养伤,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她终究还是狠不下心去严厉斥责他,尤其是在看到他依旧苍白的脸色和难以完全掩饰的、行走间的细微滞涩时。那都是为了她而留下的伤。
“谢殿下关怀。”沈玠深深一揖,姿态卑微,然而在低头的瞬间,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扭曲的满足。
(殿下没有强行推开我……) (她默认了……) (她还在关心我的伤势……)
这对他而言,已是恩赐。
然而,宜阳转身离开时,却清晰地感受到那如影随形的、来自暗处的目光。她知道,那是东厂最顶尖的番役,在“保护”她。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中,不知有多少是他的眼线,她的一言一行,恐怕都会事无巨细地汇入他的耳中。
她仿佛生活在一个华丽而透明的琉璃罩子里,温暖——因为他确实将她保护得风雨不透,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都会被他提前扼杀;窒息——因为她失去了几乎所有的自由和隐私,如同被折断了翅膀的金丝雀。
这种被全方位掌控的感觉,让她感到一阵阵心悸和茫然。她有时甚至会怀念起从前,虽然那时他也权势滔天,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将她困得如此之紧。
她回到宫中,看着镜中自己年轻却染上一丝轻愁的容颜,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那根名为“羁绊”的线,早已扭曲变形,成了一道无法挣脱的无形枷锁。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镜面,仿佛能触摸到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掌控。
而此刻,值房内的沈玠,正听着心腹低声汇报公主方才并无异常、只是有些怅然若失的情状,苍白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一枚冰冷的玉扳指。
(殿下……) (别怪我……) (这世间太脏,太危险……只有将您牢牢护在羽翼之下,我才能安心……) (哪怕您因此恨我……厌我……我也……无法放手了……)
他闭上眼,将翻涌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黑暗占有欲强行压下,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偏执与孤寂。
这枷锁,困住了她,又何尝不是将他自己也一同拖入了无间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