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宫宴,总是格外繁华喧嚣。
紫宸殿内烛火通明,琉璃盏映着跳跃的灯花,金樽玉液折射出迷离光彩。丝竹声悠扬婉转,舞姬水袖翩跹,百官言笑晏晏,一派盛世华章。皇帝因前番遇刺受了惊吓,略坐片刻便起驾回宫,留下众臣与宗室继续宴饮。
宜阳公主坐在御座左下首的位置,一身淡青宫装,云鬓轻挽,只簪一支碧玉玲珑簪。她年方十八,正值芳华,却因去岁那场大病清减了几分,眉目间多了些许轻愁,反倒更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风致。
她安静地坐着,目光偶尔掠过舞池,大多数时候只是垂眸看着案上的青玉盏。周遭的热闹仿佛与她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沈玠的位置在御座右下首,与宜阳遥遥相对。这是皇帝特赐的恩典,彰显其救驾之功与无上荣宠。他穿着御赐的蟒袍,玄色底料上用金线绣着四爪蟒纹,威严肃穆。伤势虽已好转大半,但失血过多的苍白仍未能完全褪去,衬得他那张线条冷硬的脸愈发显得阴郁。他几乎不碰酒水,只偶尔与上前敬酒的重臣颔首示意,多数时候,他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地落在对面那个纤细的身影上。
那目光,深沉如夜,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却又在宜阳若有所觉地抬眼望来时,迅速收敛,化为臣子应有的恭谨与谦卑。
只有离得最近的几个东厂心腹,才能看到他们督主掩在袖中微微蜷握的手,以及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翻涌着的、几乎要压抑不住的黑暗浪潮。
(殿下今日…似乎比往日更沉默了些…是觉得无趣么?还是…身体仍有不适?)
(这殿内觥筹交错,多少人明里暗里窥视着那份光华…那些宗室子弟,勋贵少年…他们的目光…)
沈玠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冰凉的刺绣蟒纹,一种熟悉的、尖锐的自卑与暴戾交织的情绪啃噬着他的内心。他身处权力之巅,执掌生杀予夺,满殿朱紫在他眼中皆如蝼蚁。可唯有在对上那份纯净时,他深刻骨髓地觉得自己肮脏不堪,阴暗污秽。
(我这等阉奴,能远远守护已是僭越…殿下合该享世间一切美好…而非困于阉奴之侧…被这污浊气息沾染…)
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更强烈的占有欲和恐惧狠狠压了下去。
(不!殿下是我的光…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念想…谁也不能夺走!谁也不能靠近!)
旧伤处忽然泛起一阵细密隐痛,并非剧烈,却缠绵不休,提醒着他那场濒死的经历,以及失去她的恐惧。他需要这份疼痛,这能让他保持清醒,记住自己是用怎样惨烈的代价才换得继续守护她的资格。
殿内暖香氤氲,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唯有将视线牢牢锁住那抹身影,才能汲取一丝虚幻的暖意。
宜阳轻轻拨弄着案上一碟精致的水晶糕,却并无食欲。她能感受到那道目光,如影随形,无处不在。起初是担忧他伤势未愈却强撑赴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目光中蕴含的过度专注与无形控制,让她渐渐感到有些透不过气。
她试图忽略,抬眼望向殿中。恰此时,一曲终了,舞姬退下。掌宫太监扬声安排下一项助兴节目——展示宗室子弟近日的一些书画习作。这本是宫宴常见的雅事,以示天家重文教。
内侍们捧着一卷卷书画在席间穿梭展示,偶尔得到几句品评。轮到一幅秋菊图时,坐在稍远处的一位少年略显紧张地站了起来。
那是齐王府的旁支子弟,名叫赵珩,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眉眼清秀,带着几分书卷气。按辈分,算是宜阳的远房堂侄。
“禀…禀公主殿下,各位大人,”赵珩声音微涩,却努力保持着镇定,“此画乃晚辈近日习作,笔法稚嫩,让诸位见笑了。”
那画上秋菊姿态各异,墨色晕染颇有几分灵气,题的诗句也清雅。有宗正寺的官员笑着捋须点头:“珩哥儿近来进益不小。”
宜阳原本只是随意看着,目光掠过那题画诗时,微微停顿了一下。诗旁用稍小楷体注了一行小字,写的是作画时的心境感悟,辞藻不算华丽,却颇为真诚恳切。
她想起前几日似乎听宫女提起过,这位远支的堂侄读书颇为刻苦,画艺也有些天赋。她本无意多言,但抬眼看到少年眼中隐含的期待与紧张,又想到近日宫中愈发沉闷的气氛,心下微微一动,便缓声道:
“画意通透,题句也清新,”她的声音不高,却因殿内暂时安静而显得清晰,“尤其这旁注,心思灵巧,颇有灵气。”
她只是出于鼓励的心思,说了这么一句客观点评。语气平和,并无任何特殊意味。
赵珩闻言,脸上顿时泛起激动又克制的红晕,忙躬身道:“谢殿下谬赞!晚辈愧不敢当,定当更加勤勉!”
许多宗室子弟和官员也随之投来赞许的目光,气氛一时融洽。
然而,就在这一片和乐之中,宜阳却敏锐地感觉到,对面那道一直萦绕在她身上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锐利!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沈玠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势,侧脸线条在晃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甚至没有看赵珩的方向,只是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极淡的、符合场合的温和笑意。
但宜阳就是知道,那瞬间的冰冷与锐利绝非错觉。
他放在案下的那只手,一定又无意识地攥紧了。每次他情绪剧烈波动时,总会如此。
宜阳的心微微一沉。
方才那一丝因鼓励而生的轻微愉悦,瞬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气闷。
(他又来了…)
(只是这样一句寻常的话…)
她移开视线,不再看那边,也不想再看那幅引起波澜的画作,只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却觉得满口涩然。
宴席继续,丝竹再起。
接下来的时间,宜阳愈发沉默。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虽然恢复了平时的深沉专注,却比之前更加紧密,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周遭的空间都严密地笼罩起来,隔绝了任何一丝可能的风。
而那个名叫赵珩的少年,在最初的兴奋过后,似乎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变得有些坐立不安,没过多久,便寻了个由头提前退席了。
离去时,他的背影甚至显得有些仓促。
宜阳看着那几乎可称落荒而逃的背影,握着杯盏的手指微微收紧。
宫宴终于在一种看似圆满的热闹中结束。
百官与宗室依序退场。宜阳起身,在宫人的簇拥下准备返回永宁殿。
经过沈玠身边时,他立刻躬身行礼,姿态恭顺无比,声音低沉平稳:“奴婢恭送殿下。”
宜阳脚步顿了顿。
她看着他低垂的头顶,蟒袍的领口一丝不苟,露出略显苍白瘦削的脖颈。她想起他为自己父皇挡箭重伤、奄奄一息的模样,想起他挣扎痊愈过程中的痛苦艰难…
那些到了嘴边的、想要说些什么的念头,终究还是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厂臣也早些回去歇息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伤势初愈,不宜过度劳神。”
沈玠的身体似乎极轻微地颤了一下,头垂得更低,语气却依旧平稳无波:“谢殿下关怀。奴婢省得。”
宜阳不再多说,移步离开。
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晚风吹拂,带来些许凉意,却吹不散心头那层无形的窒闷。
她偶尔会侧首与随行的大宫女芷兰低声言语一句。
“近日宫中似乎冷清了些。”她状似无意地提起。
芷兰也是自幼伺候她的,向来沉稳周到。然而此刻,宜阳却明显感觉到她挽着自己的手臂微微一紧,随即听到她略显仓促的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殿下说笑了…近日春光正好,御花园的花都开了,甚是热闹呢。许是…许是殿下前些日子静养,乍一出来有些不惯罢了。”
宜阳沉默下去。
她知道兰芷在害怕什么。
不仅兰芷,她身边几乎所有宫人,近来都是如此。一直贴身侍奉的春桃也是如此,言辞谨慎,行事小心翼翼,仿佛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暗中审视着。
这哪里是“冷清”?这分明是死寂。
一种被精心修饰过、伪装成祥和的死寂。
回到永宁殿,沐浴更衣,卸去钗环。宜屏退了左右,只留芷兰一人伺候。
她对镜梳理着长发,看着镜中自己年轻却染上轻愁的容颜,忽然轻声问道:“兰芷,你怕什么?”
铜镜里,正在整理床铺的兰芷背影猛地一僵。
片刻后,她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殿下何出此言?奴婢…奴婢只是尽心伺候殿下。”
“是么?”宜阳转过身,目光清凌凌地看着她,“只是近来觉得,你们似乎都格外‘尽心’,连一句闲话都不敢与本宫说了。”
兰芷的脸色微微发白,手指绞着衣角,低下头去:“奴婢…奴婢只是谨守本分…”
“是本分,”宜阳轻轻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意,“还是东厂的本分?”
兰芷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发颤:“殿下明鉴!奴婢对殿下绝无二心!只是…只是沈厂公…”她似乎意识到失言,猛地刹住话头,伏下身去,肩膀微微颤抖。
宜阳看着她吓坏的模样,心中那点探究的念头也熄灭了,只剩下更深的无力与悲凉。
“起来吧,”她疲惫地摆摆手,“本宫没有怪你的意思。”
她知道了答案。
沈玠的名字,甚至不需要说完,就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这座华丽的永宁殿,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却像一座最精致的牢笼。而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既是伺候她的仆从,也是看守她的狱卒。
而她,甚至无法去责怪那些看守。因为他们都畏惧着那个真正的、无形的掌控者。
那个口口声声说要用性命守护她,却将她困得喘不过气的人。
这一夜,宜阳睡得并不安稳。
梦境光怪陆离,时而是在幽暗的诏狱,听着隔壁刑室里传来的惨叫声;时而是沈玠浑身是血倒在她面前,眼神绝望;时而又变成他穿着蟒袍,面无表情地挥手下令,将一个个模糊的人影拖入黑暗…最后,所有的画面都碎裂开,只剩下那句“看见你就烦”在无尽黑暗中反复回荡,夹杂着沈玠那双偏执而痛苦的眼睛…
她猛地惊醒过来,窗外天色还未大亮,寝殿内一片昏暗寂静。
心口怦怦直跳,一层薄汗浸湿了寝衣。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和低语声,虽然刻意压低了,但在寂静的凌晨还是隐约可闻。
是兰芷和春桃的声音。
“…真的吗?这么快?” “千真万确…天还没亮就传来消息了…说是御史弹劾的折子昨夜递上去,今早宫里就批红了…” “…可是…可是昨天宫宴上还好好的…” “嘘!小声点!别惊扰了殿下…听说就是因为在宫宴上…唉,谁知道怎么就…” 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是走远了。
宜阳拥被坐起,心脏一点点沉下去。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甚至没有费心去叫人来问。她知道,如果是沈玠出手,如果是东厂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她问也问不出什么。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着。
果然,用早膳时,另一个较为年轻、性子还没那么沉稳的宫女在布菜时,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宜阳放下银箸,目光平静地看向她:“有什么事,说。”
那宫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兰芷。兰芷脸色微白,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嗯?”宜阳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点,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宫女腿一软,跪了下去,声音发颤:“殿下…奴婢…奴婢刚才听送菜的小太监说…说齐王府的那位珩公子…他、他家里出事了…”
宜阳的心猛地一揪。
“出了何事?”
“说…说是珩公子的父亲,也就是齐王府的那位旁支老爷,被御史弹劾…弹劾贪墨族产、纵奴行凶…还有…还有好些罪名…昨夜宫宴后连夜上的折子,今早天刚亮…批红就下来了…夺职…贬谪离京…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宫女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头深深埋在地上,不敢抬起。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兰芷和其他宫人也全都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
宜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早膳的热气缓缓升腾,模糊了她眼前的景象。
她想起了昨日宫宴上,少年清亮眼中那短暂的兴奋与光彩。 想起了那幅颇有灵气的秋菊图。 想起了自己那句客套的点评——“颇有灵气”。 想起了沈玠那一刻骤然冰冷的眼神。
原来如此。
原来一句无心之言,一次正常的交际,甚至只是一个眼神的停留,都可能为他人招致灭顶之灾。
而他处理得如此迅速,如此狠绝,如此…不留丝毫余地。
仅仅因为她夸了一句“有灵气”?
一种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缓缓爬升,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甚至说不清此刻心头翻涌的,是愤怒,是失望,是恐惧,还是深深的悲哀。
她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桌上精致的御膳,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令人反胃。
殿外,天色已然大亮,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明亮得有些刺眼。
然而宜阳却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永远也无法走出的、华丽而冰冷的阴影之中。
那阴影,名为沈玠。
她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下。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沉寂的茫然。
风波起于青萍之末,而惊雷,已隐于九重之上。
那无形枷锁,在这一刻,清晰地发出了第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