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银白色光芒逐渐褪去，空间传送带来的短暂眩晕感如同潮水般退却。陆棋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纯白得令人心悸的空间里。没有窗户，没有明显的灯具，光线均匀地来自每一寸墙壁、天花板和地板本身，柔和却不带一丝温度。空气恒定在22摄氏度，湿度适宜，但吸进肺里却有种奇异的“空”感，仿佛所有的尘埃、微生物乃至情感都被过滤殆尽，只留下维持生命所需的最基本元素。
这就是时空管理局的监管局？
与其说是监狱，不如说更像一个高科技无菌实验室，或者某个极简主义设计师打造的、未来感十足的避难所。绝对的安静压迫着鼓膜，只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嗡鸣和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见习观测者陆棋，身份确认。欢迎来到监管局第七隔离区。】一个中性、毫无波澜的电子合成音直接在室内响起，找不到声源。【您的临时居所已准备完毕。请遵循地面指引光线移动。】
一道柔和的蓝色光带从他脚下延伸出去，指向不远处一扇无声滑开的门。陆棋深吸一口气——那过滤过的、缺乏实感的空气——迈开了脚步。每一步落在柔软却富有支撑力的白色地板上，都听不到丝毫回声，仿佛空间在贪婪地吸收着一切声音，包括他内心的动荡。
门后是一个同样纯白的房间。陈设简单到极致：一张融入墙壁的悬浮床铺，一张简洁的白色桌案，一把同样风格的椅子，以及一扇疑似卫生间的门。没有装饰，没有个人色彩，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桌案上放着一套灰色的、材质奇特的便服。
【您可以在此休息。监管局内大部分设施已对您开放，包括训练区、娱乐视听区、餐饮区。 access权限已录入您的生物信息。如需任何协助，可直接提出。】电子音说完便沉寂下去，留下令人窒息的宁静。
陆棋没有去碰那套衣服，他缓缓走到房间中央，环顾四周。纯白的环境仿佛没有边界，又仿佛在不断挤压过来。听证会上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再次涌现——
三位仲裁官非人的形态，冰冷如同宇宙法则本身的注视。
奥罗拉那句“记忆之茧”的冰冷质问，如同手术刀般剖开他的灵魂。
“二级监控对象”、“无限期观察期”、“严禁再次接触”……
这些词句反复碾压着他的神经。他不仅仅是被审判，更是被贴上了“危险品”和“异类”的标签，被置于这绝对“洁净”却又绝对封闭的牢笼之中。
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奥罗拉揭示的真相。
记忆之茧……
他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太阳穴。那里没有任何物理痕迹，但一种深层的、被篡改、被蒙蔽的感觉挥之不去。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
艾米丽……那个叫他爸爸的小女孩。想起她苍白的小脸，微弱的气息，他的心会不由自主地揪紧，一种近乎本能的、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保护欲汹涌而来。这感觉如此真实，如此强烈，烙印在灵魂深处。
但……这是“他”陆棋的感情吗？
还是那个死去的工人巴洛·克莱恩，将他最后也是最强烈的执念——对女儿超越生死的爱——如同诅咒般，通过记忆的融合，强行灌注给了自己？
他又想起面对“铁爪帮”时的愤怒，看到浊垢吞噬生命时的憎恶，对九星财团和斯特劳斯的冰冷杀意……这些激烈的情感，有多少源于一个现代程序员的道德观？又有多少，是来自于巴洛·克莱恩十几年在压迫、贫困和不公中积攒的火山般的愤懑？
“我是谁？”这个问题如同鬼魅，在这绝对安静的空间里缠绕着他。
他是陆棋，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程序员，意外死亡的倒霉蛋。
他是巴洛·克莱恩，一个在钢铁之城挣扎求生的工人，艾米丽的父亲。
他是见习观测者07，一个身负AI残留、被高等文明监控的麻烦制造者。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我”？哪一个身份所承载的情感才是“真实”的？如果连最深刻的“爱”与“恨”都可能源自他人，那他的存在，他的选择，还有什么意义？在钢铁之城不顾一切的拼搏，到底是他陆棋的英勇，还是巴洛·克莱恩记忆驱动下的傀儡戏？
一种 莫名的虚无感和迷失感攫住了他。他感到自己像个拼凑起来的怪物，穿着别人的情感外衣，演着别人的生命剧本，却还要为此接受审判和监禁。
愤怒、委屈、茫然、恐惧……种种情绪在他心中翻腾，却找不到一个出口。他甚至无法怒吼或捶打墙壁，因为这个空间连发泄的物理反馈都似乎要剥夺——他怀疑就算用力捶打，墙壁也只会发出沉闷的、被吸收殆尽的声音。
不能这样下去。
他猛地睁开眼，强迫自己停止这种无休止的、足以逼疯自己的内耗。无论他是谁，无论情感来自何处，他现在被困在这里是事实。沉溺于自我剖析和回忆只会让他崩溃，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他需要动起来，需要保持清醒，需要力量——无论是为了应对未来的审查，还是为了……万一有可能，再次见到艾米丽？这个念头闪过，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带来一丝微弱的动力。
他换上了那套灰色便服，材质贴身而舒适，活动自如。他决定探索这个“金色鸟笼”，看看管理局为他们这些“问题人员”准备了些什么。
跟随地面不时亮起的指引光带，他首先来到了**餐饮区**。
这里不再是纯白，而是采用了柔和的暖色调灯光和仿木纹材质，试图营造温馨感。长长的取餐台上摆放着无数看起来极其诱人的食物，从中式炒菜到西式甜点，从能量棒到冒着热气的浓汤，琳琅满目。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香气。
然而，仔细看去，所有食物都放在一模一样的保温容器里，看不到一个厨师或者服务人员。取餐过程全自动化，只需在想要的菜品前停留，下方的出口便会自动送出分量精准的一份。味道……陆棋尝了一口看似红烧肉的菜肴，口感逼真，味道标准，却总感觉缺少了某种“锅气”和灵魂，像是最高级的分子料理，完美却冰冷。营养绝对均衡，但享受无从谈起。
他注意到零星有几个穿着同样灰色衣服的人坐在远处角落里默默进食，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眼神空洞，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维持生命的任务。
接着，他路过**娱乐视听区**。
这里的门开着，传来极其逼真却又被刻意压低的环境音效：海浪声、欢呼声、史诗般的音乐。他朝里面瞥了一眼。
空间巨大，被分割成无数个沉浸式舱室。一些人躺在舱内，脸上戴着全覆盖式的头盔，身体连接着细微的能量导管，表情各异——有的极度亢奋，有的沉醉痴迷，有的则是一片空白。他们的意识显然已经完全沉浸在了管理局提供的虚拟世界之中。
更令人不适的是公共休息区，那里摆放着极度舒适的全息沙发。几个人像没有骨头一样“摊”在上面，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空气中播放的、效果震撼到不真实的星际美景或战争场面。他们的手边放着喝了一半的能量饮料，身体却一动不动，仿佛精神已经被抽空，只剩下物理躯壳在享受着极致的视听按摩。
陆棋的目光与其中一人空洞的眼神短暂接触，对方毫无反应，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团空气。那种彻底的麻木和抽离感，让陆棋感到一阵寒意。这就是“监管”的一部分？用极致的娱乐和享受来麻痹意志，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沦于此，忘记过去，也不再思考未来？
他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个散发着甜蜜腐朽气息的区域。
最后，他按照指引，来到了**训练区**。
与之前两个区域相比，训练区显得“朴素”许多。巨大的空间被划分成不同的功能模块：力量区、敏捷反应区、战术模拟室，以及最显眼的一排**全息搏击训练场**。
这里的人稍微多几个，也似乎更有“生气”一些。有人在跑步机上奔跑，有人在挥舞着能量模拟的武器，但同样，彼此间几乎没有交流。只有器械运转的微弱嗡鸣和击打全息靶位的破空声。
陆棋站在搏击训练场的透明能量墙外，看着里面一个身影正在与一个灵活无比的全息对手激烈交锋。动作迅捷，发力凶狠，带着一种压抑的爆发力。
就是这里了。
他需要疼痛，需要汗水，需要疲惫，需要最原始的肉体碰撞感来对抗内心的虚无和环境的窒息。他需要确认自己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还能感受到“真实”的反馈，哪怕这种反馈是痛苦。
他需要保持清醒，而不是像那些影厅里的人们一样，变成一滩失去灵魂的烂泥。
决定了。
他走向一个空置的训练室入口，生物识别门无声滑开。
就在门打开的一瞬间，他眼角余光似乎瞥见远处另一个训练室内，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黑色训练服、表情严肃的男人正抱着手臂，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锐利而审视，不同于其他人的麻木。
但陆棋没有多想，他一步踏入了训练室。
能量门在他身后悄然关闭，将外界的纯白、奢华和麻木暂时隔离开来。
室内只剩下他，以及前方缓缓凝聚成形的、第一个全息训练对手。
他深吸一口那依旧“洁净”却仿佛带着电离子味道的空气，摆出了生疏却坚定的起手式。
至少在这里，疼痛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