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那缕灰白烟柱尚未散尽,陈砚已立于刑场高台之下。他未乘辇,步行而来,玄色冕服下摆沾了尘土,却不曾拂拭。目光扫过围拢的守卫与囚笼,停在一名被铁链锁住的壮汉身上——那人满脸血污,左臂伤口溃烂,却仍挣扎着抬头,眼神不似将死之徒。
韩谈悄然现身侧后,低声道:“三十六人皆已就位,东面缺口可随时打开。”
陈砚点头,指尖轻敲袖中竹片,发出细微响动。这不是犹豫,而是确认节奏。昨夜地陷暴露密道,今日刑场便起暴动,时间太巧,必是赵高试探之举。若他镇压,便是怯于乱局;若放任,又显皇权威严可欺。唯有将这股力道拧转方向,化为己用。
鼓声骤起,刑官举旗。
就在刽子手抬刀瞬间,囚笼猛地震动。那壮汉猛然撞开铁栏,嘶吼一声:“老子不甘心!”其余死囚随之挣动,铁链哗啦作响,守卫阵型微乱。
百官屏息。
陈砚缓步登台,步伐不疾不徐。他抽出袖中铁刃,割断悬于台角的缚绳,绳索坠地时扬起一小片尘。
“尔等皆判死刑,然秦法有令:戴罪立功者,可赦。”他声音不高,却穿透骚动,“今楚军犯境,劫我边城。凡斩敌三人首级者,免罪,授田百亩,编入军籍。”
众人怔住。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特赦竹券,扬手掷出。竹片翻转数圈,落地时正落在那壮汉脚前。
“不信?”陈砚冷笑,“那就去战场上验一验,这诏令是真是假。”
壮汉低头盯着竹券,喉结滚动。片刻后,他弯腰拾起,咬破手指,在券上按下血印。
台下死寂。
紧接着,第二人冲出,第三人紧随。守卫未阻,因章邯所率玄甲军已在外围列阵,铁甲森然,长戈斜指地面,却始终不动。
陈砚走下高台,经过章邯身边时,只低声一句:“按原令行事。”
章邯抱拳,甲胄轻响。他目视前方,未应话,但眼中战意隐现。
东侧守卫缓缓退开一线,五十名囚徒趁乱奔逃,身影没入官道扬尘之中。其中七人袖内暗藏微型竹符,形如断箭,乃归营凭证。
陈砚立于台基,望着远去的人影,直至最后一人消失在黄土尽头。他转身,对韩谈道:“传令影密卫,沿途设点记录行踪,不得接战,只许观察。”
韩谈领命而去。
章邯收兵返营,未回府邸,直入校场。他命人取来七面旧军旗,皆为昔日战殁将士遗物,旗面残破,字迹斑驳。焚香之后,逐一投入火盆。
火焰腾起,映照他冷峻面容。
“新血入阵,国殇不孤。”他低语毕,拔出佩剑“断岳”,横架于案上,“传三百死士,整装待发,明日辰时出关。”
副将迟疑:“此去接应逃囚,若遭朝议参劾……”
“少府令调度粮道,顺路剿匪,有何不可?”章邯冷声道,“况且——”他顿了顿,“陛下既敢放虎归山,我等岂能畏首畏尾?”
校场灯火彻夜未熄。
云姜在城南平价粮仓施药时,一名伤者被抬至她面前。此人右腿中箭,箭杆已折,仅余半截麻绳缠绕创口。她剪开布条,取出残留绳段,触手粗糙,纹理交错,呈螺旋状绞合。
她皱眉。
这并非秦地常用麻绳。秦制绳索多用渭水苎麻,质地细密均匀。而此绳纤维粗粝,结节处有独特双股反拧痕迹。
她取出随身拓印纸,轻轻覆于绳上,以炭粉轻擦。纹路显现刹那,她瞳孔微缩——与章邯战马“惊鸿”鞍鞯所缠之绳,完全一致。
不是巧合。
她悄然合上药箱,听诊器贴着手腕,传来自己脉搏的震动。脑海中浮现刑场那一幕:皇帝当众抛出赦令,囚徒拾券血誓,章邯军阵留缺……每一步都精准得如同棋局推演。
而这条楚地麻绳,正是从逃囚身上取出。
她翻开《墨经》竹简,在空白页写下三字:“非战利,乃种。”
写罢,笔尖停顿片刻,又添一句:“兵权不在营中,在亡命之路。”
随即吹灭烛火,起身离去。
深夜,陈砚独坐密室。案上摊开一张新绘竹简,其上以细线勾勒兵力分布图。他执炭笔,在函谷关外画下一圈标记,旁注:“五十流徙,七符归营,可试锋。”
门外传来轻叩。
韩谈入内,递上一封密报:“影密卫回报,逃囚分作五路,已有三组进入骊山驿道。沿途未遇拦截,疑似有人清障。”
陈砚阅毕,搁于案角。
“赵高那边呢?”
“冯去疾闭门不出,赵高亦未召党羽密会。但……”韩谈稍顿,“昨夜有人自别院后墙搬运木料,似在加固地下通道。”
陈砚冷笑:“他在修路,等着别人送情报上门。”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月光洒落庭院,井口石沿泛着微光。他知道,那下面连着一条通往赵高私宅的密道,如今已被烟柱暴露,再难遮掩。
但他不急。
真正重要的,不是地道本身,而是谁在利用它传递什么。
“你妹妹最近可有异动?”他忽然问。
韩谈一顿,摇头:“仍在冷宫废井旁调试浑天仪信号器,辰时三刻准时入睡,醒来后举止如常。”
陈砚不置可否。他知道韩姬身份复杂,暂不宜深究。眼下更紧要的是,让那五十名逃囚活着抵达巨鹿前线,并带回第一份楚军布防图。
他转身取下墙上浑天仪,调整枢轴角度,使北斗斗柄指向北方偏东十三度——正是函谷关外某处山谷所在。
“明日午时,章邯该出关了。”他说,“让他带足粮草,走慢些。”
韩谈会意,退出房间。
陈砚重新坐下,将竹简卷起,封入漆匣。指尖抚过匣盖,忽觉一丝异样——边缘有一道极细的划痕,像是近日新增。
他凝视片刻,未语。
远处传来更鼓声,三响。
他吹熄灯烛,室内陷入黑暗。窗外风未起,树不动,唯有井口石沿上,一只蚂蚁正沿着裂缝缓缓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