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声落第三响,井口石沿的裂缝已不见蚁踪。陈砚仍立于窗前,目光却不再落在庭院。韩谈方才离去时留下一句话:“别院后墙木料搬运未停,地底有回音。”
他转身取下墙上浑天仪,调转枢轴,使北斗斗柄偏移半寸,指向赵高私宅方位。炭笔在竹简边缘记下一串数字:寅时三刻,干柴七捆,距地道口三丈。
夜风穿户,烛火未晃。他知道,该收网了。
火光炸起时,正是寅时三刻。
赵高别院后园地面猛然塌陷,烈焰自裂口喷涌而出,挟着焦木与碎砖冲上半空。守院仆役惊叫奔逃,巡夜卫卒尚未集结,十余只铜羽机械鸟已从地底废墟振翅腾空,翼展如鹰,飞向宫城方向。
陈砚立于百步之外的高台,袖中连弩早已备妥。他抬臂,扣机,弩矢破空而出,在机械鸟掠过宫墙最高点的刹那命中其腹。一声脆响,铜壳断裂,残骸坠地。
他缓步上前,俯身拾起鸟尸。指腹划过断裂处,触到一丝细微震动——内部机关仍在运转,似有信号欲发未发。他不动声色,将机械鸟收入袖囊。
“查其余飞鸟。”他对身旁一名影密卫低语。
片刻后回报:九只被箭矢击落,一只坠入池塘,最后一只撞上宫门铜环,翅折而亡。无一完整。
陈砚点头,目光投向别院方向。烟尘未散,火势已被控制,显然是早有准备。他迈步前行,玄色冕服在火光映照下泛出暗纹。
韩谈已在现场等候。他站在塌陷边缘,脚下是烧焦的木梁与残破陶管。见陈砚到来,躬身禀报:“地道直通赵高私宅书房,中途设三处暗格,此处为信号中继点。干柴堆于岔道口,引爆后震开机关舱。”
陈砚蹲下,伸手探入灰烬。指尖触到一块未燃尽的竹片,上面刻着两列小字:**“戌时启程,经蓝田,交项氏余部。”** 字迹工整,墨色沉稳,非仓促所书。
他将其递给韩谈:“存档。”
此时,远处传来车马声。冯去疾乘辇而来,两名侍从搀扶下车。他面色灰败,左手裹着麻布,却仍止不住颤抖。见到陈砚,勉强拱手:“陛下亲临火场,莫非此地涉军国机密?”
陈砚未答,只将手中另一只机械鸟递出:“右相可识得此物?”
冯去疾迟疑接过,翻看片刻,忽然咳嗽不止。一口黑血喷在铜羽之上,发出轻微嘶响,竟将金属蚀出一个小孔。他踉跄后退,指缝间渗出更多黑液,滴落地面时冒起薄烟。
“乌头之毒……已入血脉。”他喃喃,“有人……在汤药中掺了三年……”
陈砚眉峰微动,却不追问。他知道,此刻若追究毒源,只会打草惊蛇。他转向韩谈:“清点所有残骸,带回宫中拆解。”
话音未落,一阵铁甲摩擦声由远及近。章邯率玄甲军赶到,身后仅带十骑,却个个佩剑负弩,神情肃杀。他步行至陈砚面前,抱拳行礼,随即转身,拔出断岳剑,剑尖直指赵高。
赵高不知何时现身,立于火场边缘,月白深衣未染尘灰,玉带钩整齐如初。他望着满地狼藉,嘴角微动,似欲开口。
“中车府令。”章邯声音冷峻,“这些机关鸟,可是你府中匠人所制?”
赵高缓缓抬起右手,整理玉带钩。动作三次,分毫不差。然后才开口:“不过是巧匠玩具,何劳少府令动剑?”
“玩具?”章邯冷笑,从怀中取出一段铜管,“此物内藏齿轮十七枚,以陨铁为轴,可远程接收水银脉冲信号。昨夜子时,骊山驿道有七名逃囚遭伏击,箭矢皆出自楚地弓机。而你——”他逼近一步,“连续三日出入此院,每次停留半个时辰,恰好够传递一封密信。”
赵高眼神微闪,左手小指紫金护甲轻轻敲击掌心。
陈砚此时走上前,从袖中取出那只被射落的机械鸟,当众剖开腹腔。铜壳分离,一枚青铜虎符显露其中,正面刻“楚”字,背面纹路与巨鹿前线遗失兵符完全一致。
“这枚虎符,”陈砚声音不高,“本应存于北军大营,由蒙毅亲自保管。如今却藏于赵高别院地底,随机械鸟一同飞出。不知中车府令作何解释?”
赵高终于动容。他盯着虎符,喉结微动,随即恢复平静:“或是有人栽赃。臣虽掌内廷事务,但从不涉兵权。”
“兵权不在你手,”陈砚淡淡道,“但在你送出去的人手里。”
他抬头,目光扫过众人:“五十名死囚,昨夜已有七人携带归营符进入骊山驿道。他们本该安全抵达函谷关外,却被楚军提前设伏。若非章邯派人在途中接应,此刻已全军覆没。”
冯去疾靠在侍从肩上,喘息道:“所以……你是要借这些亡命之徒,试探楚军布防?”
“也是试探谁在通风报信。”陈砚看着赵高,“你加固密道,不是为了隐藏,而是为了让它继续运作。你不怕我发现,只怕我不来。”
赵高沉默片刻,忽而轻笑:“陛下步步为营,臣甘拜下风。但这虎符,未必是我所藏。或许——”他目光转向冯去疾,“是某些人急于脱罪,故意放入此处?”
冯去疾怒极,抬手欲指,却因力竭而垂下。黑血顺着指尖滴落,在青砖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章邯剑锋再进半寸:“你在拖延时间。等什么?等下一个信号发出?”
赵高不答,只将目光投向天空。夜幕深沉,星轨静默。
陈砚忽然抬手,将虎符抛向空中。章邯立刻跃起,断岳剑横扫,将虎符劈成两半。裂口处,露出一层极薄的铜片,上面刻着一行细字:**“甲子日,咸阳内乱,项氏举旗。”**
全场死寂。
陈砚缓缓开口:“这不是兵符,是檄文。你打算在甲子日发动政变,让项氏旧部打着‘复楚’旗号攻入咸阳,而你——”他盯着赵高,“以平叛之名,掌控禁军。”
赵高终于变了脸色。他后退一步,紫金护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
“影密卫!”陈砚下令,“押赵高回宫,软禁于东阁,待审。”
韩谈上前,两名黑衣卫士架住赵高双臂。
赵高没有挣扎,只低声说了一句:“陛下以为,毁了一条地道,就能断了消息?”
陈砚不语,弯腰拾起一片机械鸟的残翅。指腹摩挲其边缘,感受到一道细微凹槽——那是用来嵌入微型竹简的卡槽。
他抬头,望向赵高被带走的方向。
章邯收剑入鞘,低声道:“下一步如何?”
陈砚将残翅收入袖中,转身离去。
“等甲子日。”他说。
火光渐熄,灰烬飘散。一名影密卫悄然拾起地上半块虎符,发现断裂处有新鲜刮痕——像是有人在极短时间内,用利器削去了原本刻着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