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元年,夏。
江宁府的暑气被连日的潮湿闷热裹挟着,粘稠得化不开。骤雨初歇,韩府书房窗棂上还挂着水珠,墨兰端坐案前,指尖正拂过一封汴京来的密信。信纸上的字迹因水汽有些晕染,却依旧能看清“汴河决堤”、“御街行舟”、“漂没田稼不计其数”等触目惊心的字眼。
长枫的信,详述了开封水患的惨状,也带来了朝廷“下诏赈灾,严令各路修葺水利”的明令。墨兰放下信笺,目光投向窗外湿漉漉的庭院,沉静的眼眸深处,波澜不惊,唯有思绪飞速流转。
这不是简单的天灾,这是变局的前奏,是秩序松动时必然显露的裂痕。
“青竹。”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
“夫人。”青竹应声而入,裙摆微湿,显然刚从外面回来。
“两件事。”墨兰语速平稳,“第一,传信苏娘子,‘惠丰号’在江南各路的存粮,除维持基本市面供应外,暂缓大宗出货。你亲自带人,持我的印信,联络几家可靠的粮商,以‘韩府欲为朝廷分忧,预储赈灾粮’为由,低调采买,要快,要稳。”
“是。”青竹毫不迟疑。
“第二,令‘济安堂’秦大夫,集中所有药工,全力制备防治时疫的成药,尤其是治疗腹泻、风寒与外伤的方子。所需药材,让吴娘子那边全力配合,不惜代价,尽快囤积。”
青竹领命,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廊下的阴影中。墨兰的这一手,既是未雨绸缪,也是在履行她“官夫人”明面上的职责,为韩络博取“心系朝廷,体恤民情”的名声,更重要的是,将最关键的战略物资——粮食与医药,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乱世之中,这便是硬通货,是命脉。
---
几日后,韩络从府衙归来,官袍下摆沾着泥泞,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
“官家严旨修缮水利,江宁水系繁杂,堤坝老旧,府尊压力甚大,已责令各房拿出章程。”他揉着眉心,对墨兰叹道,“只是这人力、物力,皆是难题。”
墨兰递上一盏温热的茯苓茶,缓声道:“夫君所虑,无非是民夫征调不易,钱粮耗费巨大。妾身倒有一愚见。”
韩络抬眼望她,带着信赖。
“此次北地水患,流民南徙者众。官府若以工代赈,招募这些流民疏浚河道、加固堤坝,按工给粮,使其有所食,有所居,工程得以推进,流民得以安顿,岂非一举数得?既可解燃眉之急,亦显朝廷仁政,夫君在府尊面前,亦是一桩稳妥的政绩。”
韩络眼睛骤然一亮,拊掌道:“夫人高见!此策大善!我明日便据此禀明府尊!”
他只觉得妻子贤惠聪颖,总能在他困顿之时提供妙策。他却不知,这“以工代赈”的背后,是墨兰更深层的谋划——合法、合规地大规模组织、筛选青壮劳力。这些流民,在官府名下是劳役,在她眼中,却是未来潜在的力量源泉。她只需安插进几个识文断字、懂得察言观色的心腹(甚至可以是她暗中培养的女子),便能从中甄别出那些体格健壮、服从纪律、或有特殊技能的苗子,悄然记录在册。
---
夜深人静,书房内只余一盏孤灯。
墨兰面前摊开着江宁水系图与水利工程规划。她的指尖划过几处关键堤坝和物资囤放点,最终停在城外一处依山傍水、相对僻静的官仓位置。
“墨松。”她低声唤道。
身影矫健的少年无声出现,正是她精心培养的墨松。
“你明日去办几件事。”墨兰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第一,以‘惠丰号’需定制一批开荒、筑坝的‘特制’工具为由,寻几家信誉尚可的铁匠铺,分开定制这些部件。”她推过一张绘有奇特结构的图纸,那上面看似是锄、镐、锹,但在尺寸、重量和连接处做了巧妙改动,必要时,可发挥出远超农具的效用。
墨松接过图纸,只看一眼,心头便是一凛,郑重收好。
“第二,”墨兰继续道,“清溪镇那边,我们的人要更深入一些。借着协助官府安抚、‘积善堂’施药的机会,摸清镇中青壮的底细,尤其是那些对现状不满、或有几分血性的。不必接触,只需记录。”
“是,夫人。”墨松领命,身影如来时一般悄然隐去。
墨兰独坐灯下,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粮食、医药、有组织的流民、可转化的工具、深入基层的耳目……这些看似分散的棋子,正被她以“应对水患、辅助官务”为名,一一布下。她在织一张网,一张以经济和控制为核心,深深植根于地方土壤的网。
窗外,又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这雨水能滋养万物,亦能显露山河之弱。而她,盛墨兰,要做的便是在这显露的脆弱处,埋下自己的根基,让其随着风雨,深植,蔓延。
她铺开一张新纸,提笔蘸墨,开始勾勒下一步关于“医药储备细化”与“流民管理渗透”的方略。灯火将她沉静而专注的身影投在墙上,稳如磐石。
熙宁元年的这场水患,于朝廷是危机,于她,却是根基暗植的良机。一切,都在无声中,悄然生长。
(第43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