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孟家老宅。
许沁在熟悉的松木香气中醒来,这是付闻樱特意为她房间选的熏香,说是安神助眠。窗外天色还暗,只有东边天际透出一点灰白的光。她躺着没动,静静听着这座老宅在黎明时分的声响——远处厨房隐约的动静,走廊里管家轻手轻脚的脚步声,还有院子里早起的鸟儿啾鸣。
这些声音熟悉得让她心安。在这个她住了十几年的房间里,时间的流逝似乎都慢了一些。
但只是片刻。六点十分,她起身洗漱,换上昨晚准备好的炭灰色西装套裙,长发在脑后挽成简洁的发髻。镜子里的女人眉眼沉静,皮肤在晨光里白得通透——这是长期规律作息和中药调理的结果,她自己并不在意,只是觉得这样省了化妆的时间。
六点半,她下楼。餐厅里已经亮着灯,付闻樱正在摆早餐——清粥小菜,还有特意为她准备的黑芝麻糊。
“怎么不多睡会儿?”付闻樱看着她,“宴臣说八点才来接你。”
“习惯了。”许沁在桌边坐下,“而且今天事情多,要提前准备。”
母女俩安静地吃早餐。付闻樱不时看她一眼,眼神里有心疼,也有骄傲。最后她说:“沁沁,工作再忙,也要顾着身体。你秦伯伯送来的那几味药,记得按时吃。”
“我知道的,妈。”许沁微笑,“您别担心。”
七点,她回到房间,打开电脑。邮箱里有十几封新邮件——陈哲发来的技术简报,郑敏发来的联盟进展,周伟发来的“千县万医”试点数据,还有孟宴臣昨晚提出的几点修改意见。
她快速浏览,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回复。大脑在清晨格外清醒,那些复杂的商业逻辑、技术细节、人际考量,在她脑海里自动排列组合,形成清晰的行动路径。
这种状态她很熟悉——就像她学习中医药时,那些看似复杂的“君臣佐使”“升降浮沉”理论,在她看来都是自然而然的道理;就像她在商业谈判中,总能一眼看穿对方的真实诉求和底线。
天赋吗?也许是吧。但她更愿意相信,这是极度专注带来的馈赠——当你把全部心神都投入一件事时,那些需要的洞察力和判断力,就会自然生长出来。
七点五十,院外传来汽车声。许沁关掉电脑,拎起包下楼。孟宴臣的车停在门口,他靠在车门上,手里拿着手机,眉头微皱。
“哥。”许沁走过去。
孟宴臣抬起头,看到她时眉头舒展了些:“上车说。”
车内很安静,只有引擎的低鸣。孟宴臣发动车子,驶出老宅所在的胡同,汇入早高峰的车流。
“你看我昨晚提的那几点了吗?”他问。
“看了。”许沁从包里拿出平板,“你担心的数据主权条款,我重新设计了。核心是‘数据不出境,算法可交流’——联盟成员可以共享算法模型,但训练数据的物理服务器必须设在国内,接受监管。”
她调出修改后的条款:“另外增加了‘数据使用审计’机制,每个季度随机抽查成员的算法训练日志,确保没有违规使用联盟数据。”
孟宴臣快速扫过屏幕,点点头:“这样稳妥些。不过,‘本草智能’那边可能不会接受——他们的核心技术团队在美国,肯定希望数据能出境处理。”
“那就看他们怎么选了。”许沁收起平板,“如果要加入联盟,就必须遵守规则。如果他们不愿意,说明他们要的不是学术合作,是数据掠夺。”
她说得平静,但每个字都清晰坚定。孟宴臣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晨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勾勒出干净的轮廓。这个妹妹,或者说这个合作伙伴,越来越有领导者的气场了。
“今天和他们的会,你打算怎么谈?”他问。
“分三层。”许沁显然早有准备,“第一层,正式邀请他们加入联盟,出示修改后的准入规则。第二层,如果他们表现出犹豫,就抛出备选方案——技术入股研究院,但数据权限受限。第三层,如果他们直接拒绝……”
她顿了顿:“那就说明他们另有所图,我们要提高警惕。”
很清晰的策略。孟宴臣点头:“我会配合你。不过沁沁,有件事我要提醒你——陈哲昨晚提交了一份技术架构调整方案,其中提到要引入一套新的‘联邦学习’框架,说是能提升算法效率。”
许沁的心微微一紧:“他详细解释这个框架了吗?”
“解释了,但有些技术细节我没完全听懂。”孟宴臣说,“重点是,这套框架是开源的,但主要贡献者是斯坦福的一个实验室,而那个实验室……和投资‘本草智能’的那家基金,有合作关系。”
车内安静下来。早高峰的车流缓慢移动,窗外是密密麻麻的车辆和行人。许沁看着那些匆匆赶路的身影,脑海里快速闪过各种可能性。
“哥,”她忽然问,“你觉得陈哲……有问题吗?”
孟宴臣沉默了几秒:“从表现看,没有。他对‘灵枢’项目很投入,经常加班到深夜,团队也服他。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太‘干净’了。”孟宴臣说,“他背景清晰,履历漂亮,做事专业,几乎挑不出毛病。有时候完美得……不像真的。”
这话说得很微妙。许沁想起秦大夫教她认药时说的话:“好药都有‘性’,或温或凉,或升或降。如果一味药什么‘性’都没有,那就要小心——要么是炮制过头失了本性,要么……根本就不是那味药。”
人大概也一样。
“我会留意。”许沁最终说,“不过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们还是要相信他。毕竟,他是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才挖来的人才。”
“我知道。”孟宴臣点头,“只是提醒你,关键的数据和代码,要多留几道保险。”
车子驶入孟氏大厦的地下停车场。两人下车,走进电梯。金属门合上,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电梯运行的轻微声响。
“对了,”孟宴臣忽然说,“爸让我转告你,下周有个部委的闭门研讨会,关于‘中医药国际标准化’的。他想让你代表孟氏参加。”
许沁抬起头:“规格高吗?”
“很高。主办方是国标委和卫健委,参会的除了国内专家,还有世界卫生组织的人。”孟宴臣看着她,“这是个机会。如果你能在会上提出有分量的建议,甚至推动形成国际标准草案……那‘灵枢’就不仅仅是国内项目了。”
机会,也是压力。许沁深吸一口气:“我需要准备什么?”
“爸会让秘书把背景资料发你。另外,他说如果你需要,可以请秦大夫和苏老帮你参谋——他们在国际中医圈有影响力。”
电梯到达顶层。门开,走廊里已经能听到团队工作的声音。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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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灵枢”战情室。
陈哲站在大屏幕前,讲解他设计的新架构。三十多岁的技术总监穿着灰色连帽衫,眼镜后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这套联邦学习框架,能让算法在不共享原始数据的情况下进行联合训练。比如,北京医院的算法可以借鉴上海医院的经验,但看不到上海的具体病例数据。这在保护隐私的同时,大大提升了模型泛化能力。”
屏幕上展示着复杂的架构图,术语一个接一个。团队里的技术骨干都听得专注,不时提问。
许沁坐在主位,安静听着。她的目光在陈哲脸上停留——这个男人谈到技术时有种纯粹的热情,那种热情装不出来。
“但是陈总,”郑敏教授举手,“这套框架的核心代码是开源的,如果被竞争对手拿到,他们会不会快速复制我们的模式?”
“会,但只能复制框架,复制不了数据。”陈哲解释,“就像给你最好的厨具,没有食材也做不出好菜。我们真正的壁垒是两年积累的百万级临床数据,这些数据已经训练出独有的辨证逻辑,这才是别人拿不走的。”
回答合理。许沁继续问:“安全方面呢?数据虽然不出服务器,但算法更新时的参数交换,会不会泄露信息?”
“我们设计了多重加密和差分隐私机制。”陈哲调出另一张图,“而且,所有参数交换都会经过‘隐私预算’控制——就像银行账户,每次取款都有额度限制,用完就要重新审批。”
他讲得很详细,也很坦诚。会议结束时,许沁宣布批准这个技术方案,但加了一条:“所有代码提交和参数交换日志,除了技术组审计,还要同步给法务和合规部门备份。我们要建立三重监督机制。”
陈哲愣了一下,但很快点头:“明白。安全第一。”
会议结束后,许沁把陈哲单独留下。两人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城市天际线。
“陈总,”许沁开口,“这套框架,真的是最优解吗?”
陈哲推了推眼镜:“从技术角度,是的。它能解决数据孤岛问题,加速算法进化。许总,您是担心什么吗?”
许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当初为什么离开‘灵境科技’,加入我们?”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陈哲沉默了几秒,才说:“因为‘灵境’后来变了。创业时我们说要做‘改变医疗的技术’,但拿到b轮融资后,投资方要求快速变现,产品方向越来越商业化。我不想做又一个卖流量的医疗App。”
他说得很真诚:“许总,我来‘灵枢’,是因为这里真的在做有意义的事——用技术帮中医变得更好,帮基层医生减轻负担,帮患者获得更准确的诊断。这是我学AI的初衷。”
许沁看着他。晨光透过玻璃,在陈哲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的眼神清澈,没有闪躲。
“我相信你。”她最终说,“所以我把最重要的技术部分交给你。但陈总,你要明白——我们现在做的事,盯着的人很多。有些人不希望我们成功,有些人想分一杯羹,还有些人……可能想从内部破坏。”
陈哲的表情严肃起来:“许总,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会小心的。而且……”他顿了顿,“其实我也有顾虑。这套联邦学习框架虽然好,但它的主要维护团队在斯坦福,如果他们被施压,会不会在代码里留后门?所以我做了两件事。”
许沁挑眉:“哪两件?”
“第一,我对核心代码做了深度审查,重写了所有可能的风险模块。第二,我安排团队同步开发我们自己的框架,作为备用。”陈哲说,“只是这些工作需要时间,所以我才先提议用开源方案过渡。”
这个回答出乎许沁意料。她看着陈哲,忽然笑了:“你比我想象的更谨慎。”
“做技术的,不谨慎不行。”陈哲也笑了,“尤其是做医疗技术——代码写错可以改,但算法误诊可能害人命。这个责任,我担不起。”
话说到这份上,许沁心里那点疑虑消散了大半。也许孟怀瑾和孟宴臣多虑了,也许陈哲真的只是个纯粹的技术人。
但谨慎总没错。
“好。”她说,“那就按计划推进。你那边技术的事,我全力支持。但监督机制还是要建立——这不是不信任你,是保护你,也保护项目。”
“我明白。”陈哲点头,“谢谢许总。”
他离开后,许沁独自站在窗前。手机震动,是孟宴臣发来的消息:“十点半,‘本草智能’的人到了。在小会议室。”
该来的总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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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会议室里,李文轩带着两个人。除了上次见过的副手,这次还多了个年轻的技术总监,姓张,麻省理工毕业,说话带着明显的Abc口音。
“许总,孟总。”李文轩这次的笑容淡了些,“这位是我们新上任的cto,张维。他在联邦学习和隐私计算领域是世界级的专家。”
张维推了推金丝眼镜,递上名片:“许总好。我对‘灵枢’项目很感兴趣,特别是你们在中医辨证数据结构化方面的探索,很有前瞻性。”
开场很客气。许沁微笑回应,然后直接进入正题:“李总,张总,关于加入联盟的事,我们重新完善了准入规则。核心是数据主权和算法安全,所有成员必须遵守。”
她把新版的规则文档推过去。李文轩和张维快速浏览,两人的表情逐渐凝重。
“许总,”李文轩放下文档,“这些条款……是不是太严格了?数据不出境,算法审计,还有这个‘隐私预算’控制——这会严重限制技术迭代速度。”
“但能保证安全。”许沁平静地说,“中医药数据涉及国民健康信息,我们必须谨慎。而且,联盟的目标是学术研究,不是商业竞赛,迭代速度不是第一位的。”
张维开口了,英文混着中文:“but许总,现在AI技术的发展是global的。如果我们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跟国际最前沿的技术交流,很快就会落伍。斯坦福、mIt最新的paper,很多都基于跨境数据协作的案例……”
“所以我们有备选方案。”许沁打断他,“如果贵司对联盟的规则有顾虑,可以考虑技术入股我们正在筹建的数字中医药标准研究院。研究院专注于底层技术攻关,成果开源,但商业化应用需要审批。这样既能参与前沿研究,又符合监管要求。”
这是她设计的第二条路——把“本草智能”的技术能力引到可控的框架里。
李文轩和张维对视一眼。沉默在会议室里蔓延。
良久,李文轩说:“许总,我们需要时间讨论。”
“当然。”许沁点头,“联盟的正式准入申请,下个月底截止。在那之前,随时欢迎深入交流。”
会议结束。送走客人后,孟宴臣关上门,看向许沁:“你觉得他们会选哪条路?”
“不知道。”许沁诚实地说,“但不管他们选哪条,我们都有准备。如果他们真的一心想做好技术,研究院是很好的平台。如果他们要的是数据……”
她没有说下去。但孟宴臣懂。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百叶窗在会议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许沁看着那些光影,忽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累。这些算计,这些博弈,这些永无止境的试探和防备。
“累了?”孟宴臣问。
“有点。”许沁揉揉太阳穴,“哥,有时候我在想,我们做这些事,到底值不值得。这么累,这么多阻力,这么多……”
“这么多人在等着看我们摔跤。”孟宴臣替她说完,“但沁沁,你要记住——就是因为难,才值得做。如果很简单,早就有人做成了。正是因为难,我们做成了,才有意义。”
这话很孟宴臣——直接,务实,不带太多感情色彩,但恰恰是许沁现在需要的。
她抬起头,笑了:“哥,你越来越会安慰人了。”
“不是安慰,是事实。”孟宴臣也笑了,“走吧,请你喝咖啡。下午还有硬仗要打——郑教授说联盟伦理委员会的名单要定下来了,王院士让你亲自把关。”
咖啡厅里,许沁点了杯热牛奶。孟宴臣看着她:“不喝咖啡?”
“秦大夫说秋天要养阴,咖啡太燥。”许沁说,“而且……我需要保持脑子清醒,不能靠咖啡因。”
她说得很自然。孟宴臣看着她喝牛奶的样子,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候许沁刚进孟氏,第一次跟他出差,紧张得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早上猛灌咖啡,结果手抖得连笔都握不稳。
他当时没说什么,只是让人给她换了杯热牛奶。
而现在,她已经知道什么对自己最好了。
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但有些东西没变——她还是那个要强、认真、想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的许沁。只是现在,她有了更大的舞台,更重的责任,也更清楚自己要什么。
“沁沁,”孟宴臣忽然开口,“不管发生什么,记得有家里在。”
这话说得简单,但许沁听懂了。她抬起眼,看着孟宴臣——这个她叫了十几年“哥”的男人,现在是她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之一。他们之间有过微妙的张力,有过复杂的情绪,但现在,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更坚实的东西。
不是爱情,不是亲情,是同行者之间的信任和支撑。
“我知道。”许沁轻声说,“谢谢哥。”
窗外,秋日的阳光温暖而清澈。街道上车流如织,行人匆匆。这座城市的节奏永远这么快,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奔忙。
而许沁知道,她的轨道才刚刚铺开。前路还有无数挑战——技术的、商业的、政治的、人际的。
但她不害怕。
因为她有要做的事,有要守的初心,有可以依靠的家人和团队。
这就够了。
牛奶喝完了,杯底留下一点奶沫。许沁放下杯子,站起身:“走吧,该回去工作了。”
孟宴臣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咖啡厅,走向电梯,走向那个充满挑战也充满可能的未来。
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清晰而坚定。
(第71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