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北京,已有初冬的寒意。
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的大楼里,暖气开得很足。许沁坐在会议室外间的沙发上,手里拿着最后一遍校对的《中医药数字化诊疗数据标准草案》。打印出来的纸张还带着油墨的温度,边缘被她翻得微微起毛。
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羊绒衫,外面套着深灰色的西装外套,长发在脑后松松挽起。颈间是付闻樱给的那条珍珠项链——付闻樱昨晚特意打电话提醒:“正式场合,戴上。温润,不张扬,正合适。”
会议室的门开了条缝,里面的说话声隐约传出来。许沁能分辨出几个熟悉的声音——赵司长的,还有……李文轩的。
他果然来了。
许沁并不意外。这次的专家评审会,邀请了行业内所有主要玩家。“本草智能”作为目前市场上融资额最高、声量最大的竞争对手,不可能缺席。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孟宴臣发来的消息:“到了吗?”
“在门外等。”
“别紧张。记着爸昨天说的——标准之争,争的不是一时输赢,是未来十年的游戏规则。你要做的不是说服每一个人,是让足够多的人相信,你的规则更公平,更可持续。”
“明白。”许沁回复。
昨天晚饭后,孟怀瑾把她叫到书房,进行了一场长达两小时的“战前推演”。这位商场老将把自己几十年积累的谈判智慧和博弈经验,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标准制定,本质上是利益分配。”孟怀瑾当时说,“每一条款背后,都站着不同的利益群体。你要做的,是找到那个最大公约数——既能保护我们的核心利益,又能让大多数人觉得公平,愿意遵守。”
许沁记得自己问:“如果找不到呢?”
“那就创造一个新的公约数。”孟怀瑾说得很笃定,“用你的数据,用你的案例,用你已经在基层验证过的模式,告诉大家——看,这样走,路更宽,走的人更多,走得也更远。”
现在,这条“更宽的路”就握在她手里。草案一共八章七十二条,从数据格式、隐私保护、算法透明度到伦理审查机制,涵盖了中医药数字化的每一个关键环节。
门完全打开了。一个工作人员探出头:“许总,可以进来了。”
许沁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珍珠项链轻轻晃动,温润的光泽在她颈间一闪。
会议室很大,椭圆形的红木长桌旁坐了十几个人。许沁一眼扫过去——除了赵司长和李文轩,还有几位她熟悉的面孔:郑敏教授,王院士,上海中医大的陈副校长,瑞康医疗的王总也在。
以及一个她没预料到的人:迈克尔·罗森,那个凯恩资本的高级合伙人。他坐在李文轩身边,金发在灯光下很显眼。
“许总,这边请。”赵司长指了指空着的座位,在长桌的右侧,正对着李文轩那一侧。
许沁坐下,将草案放在面前。手指触到纸张的瞬间,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就像下棋时拿起第一颗棋子,棋盘上的迷雾瞬间散去,所有的可能性和路径都清晰可见。
“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吧。”赵司长主持会议,语气正式,“今天评审的《中医药数字化诊疗数据标准草案》,是由行业联盟牵头,多家机构共同起草的。起草组组长许沁女士也在这里,先请她做个简要说明。”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过来。许沁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分量——有审视,有好奇,有不以为然,也有隐隐的敌意。
她深吸一口气,开口。声音清晰,语速适中:“各位领导,各位专家,大家好。这份草案的核心思想,可以用三个词概括:开放、安全、公平。”
她调出投影,第一页就是这三个词。
“开放,指的是数据格式和接口的开放性。我们主张建立一套所有平台都能兼容的基础数据标准,就像手机充电接口统一了,大家用起来才方便。”
“安全,指的是患者隐私和数据的保护。草案设计了七重保障机制,从技术加密到法律协议,确保数据不被滥用。”
“公平,指的是算法透明和利益共享。我们建议建立行业伦理委员会,所有重要的算法更新和数据使用决策,都需要委员会审核。同时,通过数据贡献获得的使用权,应该有合理的回报机制。”
许沁讲得很简洁,但每个点都直击要害。她能看到,几位专家在点头。
“讲得很好。”王院士第一个开口,“但我有个实际问题——你们这套标准,如果推行,现有平台改造的成本有多高?特别是对那些已经投入大量资金自建系统的企业。”
这个问题很现实。许沁早有准备:“我们测算过,如果只是接入基础数据格式,改造成本在总投入的5%以内。如果是全面合规,包括隐私保护和算法透明化,大概在15%-20%。但长远看,统一标准能降低后续的维护成本和数据交换成本,这个收益会超过初期的投入。”
“许总说得轻巧。”李文轩忽然开口,语气温和,但话里有话,“对我们这种已经服务了上千家医疗机构、处理了数千万病例数据的平台来说,20%的改造成本可能就是数亿的投入。而且,改造期间服务可能中断,这个损失谁承担?”
会议室里的气氛微妙起来。许沁看着李文轩,没有立刻反驳。她在等。
果然,郑敏教授接话了:“李总,标准制定的目的,恰恰是为了避免将来更大的损失。现在各平台数据格式不统一,算法黑箱操作,长期下去,伤害的是整个行业的公信力。等出了问题再补救,成本会更高。”
“郑教授说得对。”上海中医大的陈副校长也表态,“我们学校就和三家不同的平台有合作,每家的数据格式都不一样,研究人员整合数据要花大量时间。如果有统一标准,科研效率能提高至少30%。”
两边的立场开始显现。许沁安静地听着,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嗒,嗒嗒,嗒,嗒嗒,像某种节拍。
她在观察。观察每个人的表情,每个人的语气,每个人话语背后的真实诉求。
王院士关心行业健康发展,陈副校长关心科研效率,郑教授关心伦理底线……而李文轩,或者说李文轩背后的资本,关心的是投入产出比,是市场主导权。
至于迈克尔·罗森,他一直沉默,但许沁能感觉到他在观察——不是观察标准本身,是观察这场博弈中每个人的位置和分量。
“我有个问题。”瑞康医疗的王总开口了,他的立场比较中立,“许总,你们的草案里提到‘数据贡献回报机制’,具体怎么操作?如果一家医院贡献了大量高质量数据,能获得什么?”
这个问题问到关键点了。许沁调出草案的对应章节:“我们设计了‘数据积分’系统。贡献数据的机构获得积分,积分可以兑换几种权益:第一,优先使用平台新功能;第二,获得平台的技术支持和培训;第三,参与平台收益的年度分红;第四,在行业标准制定中有更大的话语权。”
“分红?”李文轩抓住了这个词,“许总,你们‘灵枢’平台不是号称免费吗?哪里来的收益分红?”
许沁看向他,眼神平静:“‘灵枢’对基层医疗机构和患者是免费的,但对三甲医院、高端私立诊所、药企研发机构、保险公司等b端用户,是有合理收费的。这部分收益,扣除运营成本后,会按数据贡献比例,返还给贡献机构。”
她顿了顿,补充道:“这就像修高速公路——普通车辆免费通行,但货车、客车要收费。收来的钱,用来维护道路,也用来回报那些当初出钱出地修路的人。”
这个比喻很形象。几位专家都在点头。
“很聪明的模式。”迈克尔·罗森第一次开口,英文带着美式口音,“但许总,我有个更根本的问题——你们这套标准,最终的话语权在谁手里?是委员会?是贡献最多的机构?还是……你们‘灵枢’?”
这个问题很尖锐,直指核心。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许沁脸上。
许沁没有回避。她直视着罗森,用清晰的英语回答:“话语权在规则本身。委员会按照公开的章程运作,委员由行业选举产生,任期有限。任何重大决策都需要三分之二以上委员同意。‘灵枢’作为起草方,在委员会里有一席之地,但也只有一席。”
“很民主。”罗森微笑,但笑意未达眼底,“但许总,商业世界有时候太民主了,反而效率低下。一个强有力的主导者,往往能更快推动事情发展。”
“那要看推动的是什么。”许沁平静地说,“如果推动的是短期商业利益,或许需要强主导。但如果推动的是行业长远健康发展,需要的不是强主导,是强共识。”
这话说得很深。会议室里一时安静下来。
赵司长一直在记录,这时抬起头:“许总,如果按照你们的草案推行,预计需要多长时间,能达到多大范围的覆盖?”
许沁调出另一份材料:“我们做了详细的路线图。第一阶段,用一年时间,完成标准制定和试点验证。第二阶段,用两年时间,在联盟成员内全面推行。第三阶段,用三年时间,推广到全国主要的中医药机构。五年后,我们希望这套标准能覆盖80%以上的数字化中医诊疗场景。”
“五年……”赵司长沉吟,“时间不短。”
“但值得。”许沁说,“中医药数字化不是百米冲刺,是马拉松。跑得快很重要,但跑得稳、跑得远更重要。”
评审会进行了整整三个小时。结束时,已是下午一点。
专家们陆续离开。李文轩走到许沁面前,伸出手:“许总,今天受益匪浅。”
许沁和他握手,力道适中:“李总客气了。期待以后有更多交流。”
“一定。”李文轩微笑,但眼神复杂,“不过许总,标准这条路很长,途中可能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风景。”
这话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许沁点头:“谢谢李总提醒。我们会小心的。”
等所有人都走了,许沁才收拾东西。手指碰到草案的封面,微微发烫——是握了太久的原因。
赵司长走过来:“许总,一起吃个便饭?”
“好。”许沁应下。
两人在附近的一家江南菜馆坐下。包间很安静,窗外是初冬萧瑟的街景。
“今天表现不错。”赵司长说得很直接,“思路清晰,回答得体。那几个关键问题的处理,尤其到位。”
“谢谢赵司长。”许沁给她倒茶,“其实来之前很紧张。”
“看出来了。”赵司长接过茶杯,“但你压得住场。这是天赋,也是历练。”
许沁笑了笑,没说话。
菜上来了,清淡的江南菜。两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赵司长忽然说:“你知道为什么局里这么重视这个标准吗?”
“因为……这是行业健康发展的基础?”
“对,但不全对。”赵司长放下筷子,“更重要的原因是,国际标准化组织(ISo)那边,已经在筹备中医药数字化的国际标准了。如果我们自己不先拿出成熟的标准,到时候话语权就会被别人拿走。”
许沁心头一震。这件事她之前隐约听说过,但没想到推进得这么快。
“ISo的标准制定,背后是各国的利益博弈。”赵司长继续说,“美国、欧盟、日本,都有医疗科技巨头在布局。如果我们国内都统一不了,拿什么去国际谈判?”
这话说得很重。许沁听懂了里面的紧迫感。
“所以……”她试探着问,“局里希望我们能加快进度?”
“不是加快进度,是确保质量。”赵司长看着她,“这份草案,局里基本认可。但还需要做几件事:第一,扩大试点范围,收集更多反馈。第二,完善配套的实施细则。第三,”
她顿了顿:“第三,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推行主体。光靠联盟不够,需要企业、高校、医院、政府多方联动。这方面,你们‘灵枢’有基础,但还需要做得更扎实。”
许沁点头:“我明白。我们会尽快完善。”
“另外,”赵司长话锋一转,“下个月在日内瓦,世界卫生组织有个数字医疗的研讨会。局里准备组个团去,你有兴趣吗?”
又是一个国际舞台。许沁几乎没有犹豫:“有。”
“好,我让工作人员把邀请函发你。”赵司长说,“去之前,把英语再练练。虽然可以带翻译,但自己能说,感觉不一样。”
“谢谢赵司长。”
吃完饭,赵司长先走了。许沁一个人坐在包间里,看着窗外的街景。
手机震动,是孟宴臣:“怎么样?”
“基本认可,但还需要完善。”许沁回复,“另外,赵司长邀请我下个月去日内瓦,参加who的研讨会。”
那边过了一会儿才回复:“爸知道了。他说这是好事,让你好好准备。”
“还有,”孟宴臣又发来一条,“李文轩离开会场后,直接去了机场。航班显示是飞深圳。瑞康医疗的总部在深圳。”
许沁眼神一凛。李文轩的动作这么快?
“知道了。”她回复,“谢谢哥。”
放下手机,许沁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今天评审会的画面一幕幕回放——每个人的表情,每句话的语气,每个问题背后的意图……
然后,她“看到”了一些东西。
不是画面,是一种感觉——李文轩和瑞康的王总之间,有一种默契。不是合作那种默契,更像是……已经谈好了什么。
还有迈克尔·罗森。他今天虽然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切中要害。这个人是真正的对手,他的思维方式和国内这些企业家完全不一样。
以及赵司长。她今天的态度比预想的更支持,但许沁能感觉到,她背后有更大的考量——不只是行业标准,是国家战略。
这些信息在她脑海里自动拼接,形成一张复杂的网络。每个节点都在运动,每条连线都在变化。
这就是她的直觉——不是玄学,是她大脑在极度专注时,对海量信息的潜意识整合。就像配药时,她总能“感觉”到哪种配伍最合适;就像下棋时,她总能“感觉”到下一步该落在哪里。
现在,她“感觉”到的是:标准之战的第一回合,她赢了。但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付完账,许沁走出餐馆。初冬的北京,天空是灰蓝色的,阳光很淡。
她站在路边等车。风吹过来,有些冷。她拢了拢外套,珍珠项链在衣领间若隐若现。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付闻樱:“沁沁,晚上回家吃饭吗?秦伯伯送了些新鲜的铁皮石斛,我让人炖了鸡汤。”
“回的。”许沁说,声音不自觉地柔软了些,“大概六点到。”
“好,路上小心。”
挂断电话,车来了。许沁坐进去,报出孟家老宅的地址。
车子驶过长安街,路过天安门。庄严肃穆的建筑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格外厚重。
许沁看着窗外,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好像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历史节点上。中医药数字化,这个听起来很技术的词,背后是几千年的文化传承,是亿万人的健康福祉,是一个国家在新时代的文化自信。
而她,一个普通人,因为一些天赋,一些机遇,一些坚持,竟然走到了这个位置。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灵枢”工作群的消息,陈哲发来的:“许总,平台今天新接入了一百二十三家基层医疗机构,破纪录了!”
下面跟着一串庆祝的表情。
许沁笑了。她回复:“辛苦了。周末给大家发奖金。”
然后,她关掉手机,靠在座椅上。
车窗外,城市在流动。每个人都在奔忙,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位置。
而她,好像找到了——不是终点,是一个新的起点。
标准之战的第一回合赢了,但还有第二回合,第三回合……还有国际舞台,还有更远的未来。
但她不害怕。
因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为什么要做,知道和谁一起做。
车子拐进胡同,孟家老宅的青砖灰瓦出现在视野里。门口那棵老槐树叶子落了大半,枝干在天空的映衬下,线条清晰有力。
就像她此刻的心境——褪去浮华,留下筋骨。
许沁下了车,整理了一下衣襟,抬步走上台阶。
门开了,暖意扑面而来。付闻樱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沁沁回来了?鸡汤马上好。”
“哎,来了。”
她应声,走进屋里。
灯光温暖,饭菜飘香。这是她的家,她的根,她的起点,也是她的归处。
而明天,她将从这里出发,走向更远的地方。
(第71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