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五十分,孟氏大厦顶层,“灵枢”项目战情室。
许沁走进会议室时,孟宴臣已经在了。他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身形挺拔如松。窗外是秋日午后澄澈的天空,几缕云丝被风吹散,拉出细长的痕迹。
听到脚步声,孟宴臣转过身。他今天穿了套深蓝色的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松着第一颗扣子,看起来比平时少了些商务刻板,多了些……许沁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觉得此刻的孟宴臣有种松弛的锐利感。
“来了。”他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脸色不错。”
许沁走到会议桌旁,放下手里的平板和笔记本:“喝了妈炖的汤。”
简单的对话,日常的关心,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从前孟宴臣不会这样“打量”她——不是审视,不是评估,就是单纯的……观察。
“坐。”孟宴臣拉开主位的椅子,自己却在她对面坐下,“其他人还要五分钟。”
许沁在他指定的位置坐下。这个细节很微妙——以往开会,如果只有他们两人,孟宴臣会理所当然地坐在主位。但现在,他把主位留给了她。
“爸都跟你说了吧?”孟宴臣开门见山。
“说了。”许沁打开笔记本,“战略共生的框架。哥,你怎么看?”
孟宴臣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他和孟怀瑾共有的习惯。
“理智上,这是最优解。”他缓缓说,“‘灵枢’需要更大的平台和资源,国坤需要新的增长故事和转型契机。把这两件事结合起来,能创造一加一大于十的效果。”
“情感上呢?”许沁问。
这个问题让孟宴臣抬起头。他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
“情感上……”他顿了顿,“我为你高兴,沁沁。真的。”
这声“沁沁”叫得很自然,像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真正叫出了这个名字的重量。不是“许沁”,不是“妹妹”,就是“沁沁”——一个独立的人,一个有能力的合作伙伴,一个……让他刮目相看的女性。
许沁心里轻轻一动。她点点头,没有接话。
“不过,”孟宴臣话锋一转,“框架归框架,现实归现实。你今天下午要面对的,就是第一道考题。”
他调出投影,屏幕上显示出“本草智能”的最新动态。
“李文轩昨晚飞到上海,见了三个人。”孟宴臣点击屏幕,三张照片依次出现,“第一个,上海中医药大学的陈副校长,主抓科研合作。第二个,瑞康医疗集团的投资总监,瑞康是华东地区最大的民营医疗连锁。第三个……”
他停顿了一下,调出第三张照片。那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五十岁上下,穿着剪裁得体的灰色西装。
“迈克尔·罗森,美国凯恩资本的高级合伙人。凯恩资本是‘本草智能’b轮融资的领投方,也是这次增资的主要推动者。”
许沁的目光在第三张照片上停留了很久。她的指尖又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嗒,嗒嗒,嗒,嗒嗒,像某种节拍。
“罗森的背景?”她问。
“华尔街出身,最早在摩根士丹利做医疗行业分析师,后来加入黑石,五年前跳槽到凯恩资本,专门负责亚洲特别是中国的医疗健康投资。”孟宴臣调出资料,“他投过的项目里,有三个已经上市,两个被并购,成功率很高。但……”
“但什么?”
“但他最擅长的不是早期孵化,而是中期介入——在项目有一定规模但还没形成绝对壁垒时进入,通过资本和资源整合,快速催熟、包装、然后退出。”孟宴臣看向许沁,“换句话说,他不是那种有耐心的长期主义者。他要的是快钱,是高倍数回报。”
许沁明白了。她想起孟怀瑾上午说的“国际资本试探”——这不只是商业竞争,更是两种价值观、两种发展模式的碰撞。
“李文轩约我们周三谈,是想在见完上海这些人之后,拿到更多筹码。”她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对。”孟宴臣点头,“瑞康医疗的线下网络,上海中医药大学的学术背书,再加上凯恩资本的增资承诺——他会把这些打包成一个‘无法拒绝’的合作方案。”
“比如?”
“比如,‘本草智能’提供技术,瑞康提供线下入口,上海中医大提供临床验证,三方合资成立一个新公司,然后邀请‘灵枢’以技术入股的方式加入。”孟宴臣冷笑,“表面上是强强联合,实际上是想用资本和资源的优势,把我们边缘化,最后变成他们的数据供应商和技术附庸。”
许沁安静地听着。脑海中,一幅复杂的棋局正在展开——黑白棋子交错,每个落子点都代表一种可能性,每个可能性都通向不同的结局。
她闭上眼睛。
很奇怪,在这种高压状态下,她的思维反而格外清晰。不是线性的逻辑推理,而是一种……全景式的感知。就像站在高处俯瞰棋盘,所有棋子的位置、所有可能的走法、所有隐藏的陷阱和机会,都在一瞬间浮现。
这就是她的“直觉”。不是玄学,不是超能力,是她大脑在极度专注时,对海量信息的潜意识整合和模式识别。
“他们不会成功。”她睁开眼,语气平静。
孟宴臣挑眉:“这么肯定?”
“因为他们的模式有问题。”许沁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凯恩资本要快钱,瑞康医疗要流量变现,上海中医大要科研经费和论文——这三方的利益诉求是短期的、功利的。而中医药数字化这件事,需要的是长期主义,需要的是真正扎根基层、服务临床的耐心。”
她在白板上画了个三角形:“他们想做的,是一个漂亮的商业闭环。但我们正在做的,是一个生态体系。闭环可以复制,可以替代,但生态一旦建立,就会有自己的生命力和护城河。”
孟宴臣看着她在白板上写写画画,看着她清晰的逻辑链条和精准的判断,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个女孩——这个他曾经以为需要保护、需要引导的“妹妹”——什么时候成长到了这种程度?
“那你打算怎么应对周三的谈判?”他问。
许沁放下笔,走回座位:“不应对。”
“什么?”
“不应对。”许沁重复,“他们约我们,是想谈合作框架。但我们现在不需要框架,我们需要的是时间——时间把‘千县万医’的试点做扎实,时间把联盟的伦理规范落实,时间让基层医生真正用起来、信任我们的平台。”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道光:“所以周三的谈判,我们不谈合作,我们只做一件事——展示。”
“展示什么?”
“展示‘灵枢’已经做到的事,展示数据,展示基层医生的反馈,展示我们正在制定的行业标准草案。”许沁说,“我们要让他们看到,我们不是在画饼,我们已经把路走出来了。他们如果想上车,可以,但必须按我们的规则来——数据不出境,算法透明,利益共享但主导权在我们手里。”
孟宴臣沉默了。他在快速计算这种策略的风险和收益。
“风险是,如果他们觉得没得谈,可能会掉头去扶持其他竞争对手,或者……”他顿了顿,“用更激烈的手段。”
“我知道。”许沁点头,“但如果我们现在妥协,接受他们的框架,那才是最大的风险——我们会失去对方向和节奏的控制权。一旦资本觉得回报不够快,他们就会要求调整方向,要求更多的商业变现,要求牺牲掉那些不赚钱但很重要的事。”
她想起平山县那位老中医。三个月前,那位老先生还在用纸笔记录脉案,对“灵枢”终端半信半疑。但现在,他每天都会用平台辅助辨证,还主动教会了卫生所里另外两个年轻医生。
“王大夫上个月给我打电话,”许沁说,声音轻了些,“他说用了‘灵枢’之后,看咳嗽、腹泻这些常见病,准确率确实提高了。但他最高兴的不是这个,是平台上的‘经典方剂库’——他说很多年轻时背过的方子,现在年纪大了记不清,一查就有,还能看到其他医生怎么加减化裁的。”
她抬起头,看向孟宴臣:“哥,这才是我们做这件事的意义。不是为了商业闭环,不是为了资本退出,是为了让好医生看得更好病,让老百姓能更方便地找到好医生。”
孟宴臣看着她。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这一刻的许沁,眼神清澈坚定,身上有种近乎纯粹的光芒。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许沁刚来孟家时,有次他在书房看书,她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兔子玩偶。
“哥哥,”她小声说,“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吗?房间里太安静了。”
那时候他只觉得麻烦,随便指了个角落的沙发。她就安安静静地坐过去,抱着兔子,一动不动,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而现在,这个曾经连在房间里独处都会害怕的女孩,站在这里,谈着可能影响整个产业格局的战略抉择。
时间改变了太多东西。
“好。”孟宴臣最终说,“就按你的思路来。周三的谈判,你做主,我配合。”
许沁微微一怔:“哥……”
“别误会,我不是放手。”孟宴臣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我是相信你的判断。而且,”
他顿了顿,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爸说得对,你更像我年轻的时候——敢赌,敢拼,认准了路就一头扎进去。这种特质,国坤现在很需要。”
这是孟宴臣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表达对她的认可。不是“做得不错”,不是“有进步”,而是“我相信你的判断”。
许沁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她点点头:“谢谢哥。”
“不用谢。”孟宴臣看了看表,“其他人该到了。准备开会吧。”
两点整,战情室的门被推开,核心团队成员陆续进来——陈哲、郑敏、周伟,还有“灵枢”项目的几个骨干。
大家各自落座,气氛有些凝重。显然,所有人都知道“本草智能”的最新动作意味着什么。
许沁在主位坐下。孟宴臣坐在她左手边,姿态放松,但眼神锐利。
“开始吧。”许沁说,声音不大,但清晰的穿透了整个会议室,“今天只讨论一件事——下周三和李文轩的谈判,我们拿什么去,带什么回。”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是一场高强度、高密度的脑力风暴。
陈哲展示了最新的技术架构优化方案,重点强调“灵枢”在数据安全和算法透明度上的优势。郑敏汇报了联盟的最新进展,包括刚刚通过的伦理审查标准和数据共享协议模板。周伟则用详实的数据,展示了“千县万医”试点三个月来的实际效果——不只是冰冷的数据提升,还有一个个鲜活的医生和患者故事。
许沁全程安静听着,只在关键处提问或补充。她的问题总是精准地切中要害,直指最核心的矛盾和机会。
孟宴臣在一旁观察。他发现,许沁的领导风格很特别——她不强势,不咄咄逼人,但有一种奇特的凝聚力。团队成员汇报时,目光总会不自觉地看向她,像是在寻求某种确认或指引。
而这种凝聚力,不是靠职位或权威建立的,是靠专业、靠洞察、靠那种让人信服的判断力。
会议接近尾声时,许沁做了总结。
“下周三的谈判,我们的核心策略是三个词:展示、对比、设槛。”她在白板上写下这三个词,“展示我们已经做到的,对比我们和他们模式的本质不同,设下加入我们生态必须遵守的规则门槛。”
她环视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我知道,外界可能觉得我们太理想主义,太不接地气。但我想说的是——如果连我们这些真正懂中医、懂技术、懂基层医疗的人都不坚持该坚持的东西,那还有谁会坚持?”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周三,我会带队去。”许沁继续说,“陈总、郑教授、周总跟我一起。我们要让他们看到,‘灵枢’不是一个产品,是一群人、一套理念、一个正在生长的生态。”
她顿了顿,声音沉静而有力:“这场谈判,我们不求速胜,不求妥协。我们只求一件事——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这条路,该往哪里走,该怎么走。”
会议结束后,众人陆续离开。孟宴臣最后一个起身。
“我让人订了周三上午的航班。”他说,“我们四个人,头等舱。”
许沁点点头,正在整理笔记。忽然,她抬起头:“哥,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
“我想看看凯恩资本在中国投资的所有医疗项目清单,特别是那些中途退出或失败的项目。”许沁说,“我想知道,他们的‘快钱’模式,到底在什么情况下会失败,为什么失败。”
孟宴臣挑眉:“你想找他们的弱点?”
“不只是弱点。”许沁合上笔记本,“我想了解他们的思维模式。了解一个人怎么成功很重要,但了解他怎么失败,有时候更重要。”
这话说得很有深度。孟宴臣深深看了她一眼:“好,我让投资部今晚之前整理出来发你。”
“谢谢。”
离开会议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秋日的夕阳斜斜地洒进走廊,把一切都染成温暖的橙色。
孟宴臣和许沁并肩走着,两人的影子在光洁的地面上拉得很长。
“紧张吗?”孟宴臣忽然问。
许沁想了想,诚实地说:“有一点。但更多的是……兴奋。”
“兴奋?”
“嗯。”她看向窗外,城市的天际线在夕阳下轮廓分明,“就像下棋,到了最关键的中盘搏杀。每一步都要计算,但也要敢赌,敢拼。”
孟宴臣笑了。这是今天他第一次真正笑出来,不是那种公式化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你确实比我更像爸。”他说,“我下棋,总是求稳。你下棋,敢搏。”
许沁也笑了:“那哥,你觉得我这步棋,搏对了吗?”
孟宴臣没有立刻回答。他们走到电梯口,他按了下行键。
电梯门缓缓打开。走进去之前,孟宴臣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种许沁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欣赏,信任,或许还有一丝……骄傲。
“对错要等棋下完才知道。”他说,“但至少,你落子的位置,我很喜欢。”
电梯门合上,金属壁上映出两人的身影。许沁看着镜面里的自己——穿着得体的套装,头发一丝不苟,眼神清明坚定。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孤儿院里,抱着脏兔子对着破镜子练习微笑的小女孩。
那时候的她,只想学会怎么笑才能让大人喜欢,才能被领走,才能逃离那个冰冷的地方。
而现在,她站在这里,准备去下一盘可能影响无数人命运的大棋。
命运真是奇妙。
电梯到达地下停车场。孟宴臣的车已经等在电梯口。
“我送你回去?”他问。
“不用,我叫了车。”许沁说,“还有些资料要整理。”
孟宴臣点点头:“那周三见。”
“周三见。”
许沁目送孟宴臣的车驶出停车场,这才拿出手机叫车。等待的间隙,她靠在冰冷的墙柱上,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脑海中,那盘大棋的脉络越来越清晰。黑白棋子,明暗交锋,每一步都指向同一个目标——建立一个真正属于中国、属于中医、属于亿万患者的数字化未来。
她睁开眼,目光坚定。
车来了。
拉开车门坐进去,许沁对司机报了孟家老宅的地址。车子驶出地库,汇入晚高峰的车流。窗外,华灯初上,整座城市开始闪烁起星星点点的光。
她拿出手机,打开加密笔记,开始记录今天的思考和接下来的行动清单。
指尖在屏幕上快速跳动,一行行文字浮现。她的思维在高速运转,像一台精密仪器,把各种信息、判断、策略,有条不紊地整合、分析、输出。
这就是她的天赋——不是魔法,不是神通,是极度专注带来的极致洞察。
而她知道,这场大棋,才刚刚开始。
(第71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