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意悄然渗入城市的脉络。张承安和孟望舟各自轨道上的“初芒”,开始遇到第一缕实质性的风。
张承安 所在的政策研究室,气氛比往日更凝重了几分。内部传达了一份关于“防止资本无序扩张”的专题学习材料,要求各处室结合分管领域,梳理潜在风险点并提出政策储备建议。这股自上而下的“风”,让每个研究员下笔时都格外谨慎。
承安所在的处室负责跟踪新兴产业,处长召集了一次小范围务虚会。“数字经济领域,特别是平台经济,是重点观察区。”处长的话调平稳,但字字清晰,“不是要否定其积极作用,而是要深入研究其发展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市场垄断、数据安全、金融风险渗透等问题,思考如何通过健全规则,引导其在规范中发展,在发展中规范。”
任务再次落到承安头上,这次是起草一份关于“数字医疗平台规范发展与风险防范”的参阅材料。与上次的“促进融合”基调不同,这次的重点是“规范”与“防范”。拿到这个题目,承安心里咯噔一下。这几乎是为“灵枢”这类平台量身定做的议题,而他母亲,正是这个领域的代表人物。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次不能再泛泛而谈普适模式,必须深入具体业态,而“灵枢”是无法绕开的典型案例。如何客观分析其可能存在的风险点,又不至于被解读为针对或否定?如何在“规范”的基调下,依然肯定其创新价值和社会效益?分寸的拿捏,比上一次困难十倍。
他把自己关在资料室,翻阅国内外关于平台经济反垄断、数据隐私保护、算法伦理的最新研究和监管案例。他试图剥离“许沁儿子”这个身份,完全以一个政策研究者的视角,去审视“灵枢”模式:它的数据集中度是否构成潜在垄断风险?其“生态赋能”模式中,对接入机构的数据使用权限和收益分配机制,是否足够清晰透明、符合公平原则?其算法辅助诊断的决策过程,是否存在“黑箱”或难以归责的隐患?平台在快速扩张中,是否可能挤压传统基层医疗机构的生存空间,或带来新的服务不均?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根细针,刺向他过往认知中那个近乎完美的“灵枢”形象。他痛苦地发现,当剥离情感与亲近,纯粹用规则的标尺去衡量时,即便是母亲倾注心血构建的事业,也并非无懈可击,甚至在某些前沿地带,本身就游走于现有规则的模糊边界。
他咬着笔杆,对着空白文档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最终,他决定采取一种“解剖麻雀”式的写法。他以“灵枢”为主要分析样本,但将其置于更广泛的“中国数字医疗平台”类型中。他首先充分肯定了这类平台在提升医疗可及性、优化资源配置、促进中医药传承创新方面的积极作用,列举了扎实的数据和案例。然后,他分门别类地、尽可能客观地剖析了其在数据治理、算法责任、市场地位、与传统体系融合等方面可能面临的挑战与争议,并引用了国内外相关法规和学界讨论作为参照。最后,在政策建议部分,他刻意避免了针对“灵枢”的直接建议,而是提出了一些更具普遍性的思考方向,如“探索适应医疗数据特殊性的分类分级确权与使用制度”、“建立算法影响评估和透明度要求框架”、“研究平台与传统医疗服务体系共生发展的激励机制与边界规则”。
稿子交给吴研究员时,他做好了被批评“立场模糊”或“不够尖锐”的准备。吴工仔细看完,沉默了片刻,说:“这一稿,比上一稿难写吧?”
承安点点头。
“能感觉到。”吴工用笔敲了敲稿纸,“有挣扎,但挣扎得还算有章法。没有回避问题,也没有一棍子打死。尤其是最后这部分建议,跳出了具体案例,尝试构建一些中观层面的规则思路……虽然还是雏形,但方向是对的。政策研究,有时候不是要当裁判,判定谁对谁错;而是要当好规则的‘设计师’和‘修理工’,让赛场更公平,让比赛能持续健康地进行下去。这份稿子,有这种意识的萌芽了。”
承安松了口气,但心情并未轻松。他知道,这份材料一旦被更高层面看到,或许就会成为未来某些政策讨论的“弹药”或“靶子”。这种亲手将家人事业置于理性审视乃至潜在风险之下的感觉,复杂难言。
孟望舟 在国坤的日子,则迎来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实战”。
集团一年一度的“合理化建议征集与评审”活动进入终评阶段。他之前提交的那份关于“内部管理协同与报表流程优化可能存在的隐性成本”的建议,经过初筛和部门推荐,竟然入围了最终二十条建议名单,需要他本人在由集团高管和外部专家组成的评审会上进行简短陈述答辩。
消息传来,行政部小小轰动了一下。这种活动往年多是技术、生产、营销部门唱主角,行政后勤部门入围终评的凤毛麟角。主管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露出笑容:“好好准备,别给咱们部门丢人。不过也别压力太大,就是一次锻炼。”
望舟却认真起来。他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将当初那份简单的“雏形”充实成一份更完整的分析报告。他不仅重新梳理了自己观察到的现象,还想办法从财务部的一位师兄那里,要来了一些非核心的、关于集团内部管理成本分摊的粗略数据作为佐证(当然隐去了敏感信息)。他绘制了简单的流程图,标出可能产生冗余和耗损的关键节点,并粗略估算了这些“隐性成本”可能占相关业务板块管理费用的比例。最后,他提出了一个分步走的、相对务实的优化设想:先试点统一两个关联度最高的事业部的部分通用报表格式和提交流程,利用现有oA系统功能进行轻度改造,评估效果后再考虑推广。
答辩那天,他穿着得体的西装,站在一众总监、总经理和专家面前。最初的紧张很快被准备充分的思路冲淡。他条理清晰地陈述问题,引用观察和数据,语气平和务实,既不夸大问题的严重性,也不回避实施可能遇到的阻力(比如部门习惯改变、初期可能增加It工作量等)。
提问环节,一位外部专家问:“你的观察很细致,但有没有考虑过,某些看似冗余的流程,可能本身就是为了满足内控审计或风险隔离的需要?简化流程会不会带来其他风险?”
望舟早有准备:“感谢您的提问。我认同流程设计必须平衡效率与风险。我的建议前提是基于对现有流程目标的清晰理解。比如,有些报表内容高度重复,只是格式和提交路径不同,完全可以在保证数据源一致、满足所有合规要求的前提下进行合并与线上化,这并不会削弱内控,反而可能因为数据统一而减少人为差错。我的建议核心是‘优化’而非‘删减’,是让流程更智能、更协同,在控制风险的同时提升效率。”
另一位国坤的高管,一位神色严肃的副总问:“你是行政部的专员,为什么会关注到业务板块的成本问题?这个建议的出发点是什么?”
这个问题有些锐利。望舟停顿了一秒,坦然回答:“因为我每天经手流转大量文件,最直接地感受到流程不畅带来的时间延误和沟通成本。我认为,无论是前台业务部门还是后台支持部门,最终目标都是让国坤这个整体运行得更高效、更有竞争力。发现问题,尝试提出改进思路,是每个国坤员工的责任,无论他在哪个岗位。”
答辩结束,结果要稍后公布。但走出会议室时,望舟能感觉到,一些评审看他的目光里,多了些别样的东西。那不是对“孟家孙子”的打量,而是对一个确实动了脑子、且能清晰表达的一线员工的认可。
周末,秦大夫身体已大致康复,但许沁和付闻樱坚持留他在孟家老宅再住些日子调养。承安和望舟都回来了,家里难得又见齐整。
饭桌上,氛围却不像往常那般完全放松。承安眉宇间有挥之不去的思虑,话比平时更少。望舟虽然因为答辩的事隐隐有些兴奋,但也能察觉到表哥的情绪。
饭后,秦大夫照例要喝一道安神茶。许沁亲自在茶室伺候,承安和望舟也跟了进来。
看着许沁娴熟地温壶、投茶、注水,秦大夫缓缓开口:“沁丫头,你眉头今天没怎么松过。是外头的事,还是心里的事?”
许沁斟茶的动作顿了顿,将一杯清亮的茶汤奉到秦大夫面前:“瞒不过师父。欧洲那边,诺瓦医疗联合几家机构,正式向欧盟提交了一份关于‘第三方医疗数据平台准入标准’的建议草案,很多条款针对性很强,摆明了是要抬高门槛。另外……国内有些关于平台经济规范发展的讨论风声,也传到了我这儿。”
她语气平静,但承安的手微微握紧了。他知道母亲说的“风声”是什么。
秦大夫接过茶,闻了闻香,啜饮一口:“外头想设篱笆,里头想理规矩,都是常事。树大了,招风;路宽了,查车。关键是自己根扎得深不深,车开得稳不稳。”
他抬眼看了看承安:“承安,你写的东西,是理规矩的范畴吧?”
承安身体微微一震,看向母亲。许沁也看向他,目光温和,没有丝毫责备,只有询问。
承安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简单将自己正在起草的材料内容和其中的挣扎说了出来。
许沁安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才缓缓道:“你能跳出‘许沁儿子’的身份,用研究者的视角去看,去思考其中的风险与规范,这很好,甚至比你一味唱赞歌更让我欣慰。这说明你真的在理解那份工作的意义。”她顿了顿,“‘灵枢’不是完美的,它生长于旧规则与新需求的缝隙中,必然带着各种不成熟和需要规范的地方。有人从外面敲打,有人从里面审视,都是它必须经历的淬炼。只要内核是向善的、解决问题的,就不怕被审视,甚至需要被审视,才能走得更远。”
她的话,像温热的茶汤,熨平了承安心头的褶皱和不安。
秦大夫点头:“你母亲这话在理。药方好不好,得看治不治病,也看有没有副作用。好的大夫,不怕别人议论自己的方子,只怕自己看不清楚。承安,你现在做的事,就像是在帮你母亲,也是帮所有开方子的人,提前看看可能有什么‘副作用’,怎么预防。这是功德。”
望舟在一旁,也听得入神,忍不住插话:“那……像我那样,在内部试着找‘摩擦力’,提优化建议,算不算也是一种…‘提前看副作用’?”
许沁看向他,笑了:“算。而且是更贴近地面的观察。政策的‘方子’要开得好,离不开你们这些在一线摸爬滚打的人反馈回来的‘脉象’。你答辩的事,你舅舅跟我说了,说得体,有思考。很好。”
茶香袅袅中,一种更深层的理解在流淌。承安意识到,自己的“审视”并非背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支持与护卫。望舟则感到,自己那些琐碎的观察,似乎也连接着更宏大的图景。
窗外,冬意渐浓。但茶室内的这一方天地,却因坦诚的交流与共同的理解,而显得格外温暖。微澜已起,但船上的每个人,都更清楚地看到了航向,也握紧了自己的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