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策的“星图”与商业的“齿轮”,在承安和望舟各自的世界里,开始投射出最初的光与影。
张承安 的世界,是文件与数据堆砌出的精密迷宫。他接到的第一个实质性任务,是参与一份关于“数字经济与实体经济深度融合”的专题简报起草。这次不是泛泛的资料收集,处长给了他明确方向:“重点关注融合过程中出现的新业态监管、数据要素市场化配置、以及传统产业转型升级面临的制度性障碍。”
任务明确,但具体落笔时,承安才感受到那种“戴着镣铐跳舞”的掣肘感。他习惯的严谨学术或技术分析路径,在这里需要转化为一种特定的话语体系——既要体现政策高度,引用最新权威论述;又要立足现实,有扎实的案例和数据支撑;还要把握分寸,提出的问题不能过于尖锐,建议的方向必须兼具前瞻性和可操作性。
他花了一周时间,梳理了十几个典型行业案例,包括“灵枢”平台赋能基层医疗的实践。在初稿中,他引用了大量具体数据,分析了平台如何降低医疗成本、提升可及性,也客观指出了当前面临的医保对接难、数据标准不统一、基层医生数字技能不足等“制度性障碍”,并尝试提出了一些细化建议。
初稿交给带他的吴研究员审阅。吴工花了半天时间看完,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案例翔实,分析有深度,看得出来下了功夫。”承安心头刚松,下一句话就来了,“但是,小张,我们这里不是学术期刊,也不是企业内部战略部。”
吴工用笔点着稿纸:“第一,对‘灵枢’平台着墨过多。专题简报需要的是反映普遍性问题,突出某个特定案例,容易让人误解是替企业说话,或者这个模式就是唯一标准答案。要提炼出更具普适性的模式特征。第二,你指出的这些‘障碍’,表述太直接了。可以转化为‘有待进一步探索的领域’、‘需要协同破解的难点’。第三,建议部分,有些太具体、操作性太强,这更像部委业务司局考虑的事情。我们的建议,应该更侧重于方向性、机制性、政策工具创新性的思考。”
承安愣住,心里有些不服,他觉得问题就该清晰指出,建议就该具体可行。但他想起父亲张皓萭说过的“分寸”,以及母亲许沁提到的“政策语言”,他深吸一口气:“吴老师,那具体该怎么改?”
吴工难得有了点交流的兴致,拿过一张白纸,边画边说:“你看,我们可以把‘灵枢’案例,抽象为‘以数字化平台重构传统服务价值链、激活基层活力’的一类模式。面临的共性问题,可以归纳为‘新旧动能转换中的制度适配滞后、要素流动壁垒、以及微观主体能力建设短板’。建议嘛,可以往‘探索适应新业态特征的包容审慎监管框架’、‘加快建立数据要素产权、流通、收益分配制度’、‘实施传统行业数字化赋能专项行动’这些方向上靠……记住,我们的笔,是要描绘出足够清晰但又有弹性的‘框’,让具体做事的人能在里面找到发挥的空间,而不是替他们把每一步都画死。”
承安听着,仿佛有一层薄雾被拨开。他开始理解,政策研究者的角色,更像是一个高明的系统架构师,设计规则和接口,而不是具体的程序员。他拿回稿子,按照这个思路,几乎重写了一遍。提炼共性问题时,他下意识运用了从母亲那里耳濡目染的“生态”视角;提出方向性建议时,他借鉴了“灵枢”发展过程中遇到的真实瓶颈,但将其升维到制度层面。第二稿交给吴工时,吴工看完,点了点头,只改了少数几个措辞:“这次有点样子了。送上去吧。”
稿子最终被收入专题简报汇编,承安的名字出现在“参与起草”的名单末尾。当他拿到那份印着内部编号的薄册子时,心中没有太多兴奋,反而是一种沉甸甸的领悟。他看到自己那些源自实践观察的思考,被转化为一种更凝练、更“安全”同时也可能更有效的政策语言。这个过程,像是在锻造一件工具,形状或许改变了,但核心的材料和用途,依旧源于真实的需求。
孟望舟 的战场,则在更具体、更嘈杂的日常中。行政部的工作依旧琐碎,但他开始学着不再被动应付。他利用空闲时间,真的像父亲建议的那样,主动和楼里不同部门的人打交道——前台、It支持、财务部的会计、甚至是后勤负责绿植维护的大叔。从他们碎片化的闲聊和抱怨中,他拼凑出国坤这个庞然大物在精细运转时,那些报表和流程图上无法体现的“摩擦力”:信息在不同部门间传递的损耗与变形,某些僵化流程带来的效率低下,以及一线员工面对多头指挥时的无奈。
一次,他协助处理一份跨多个事业部的联合活动预算申请。按照既有流程,需要每个事业部的行政接口人签字确认,再层层上报。他发现其中一个事业部负责此事的同事正在外地出差,流程卡住,而活动日期临近。若在以前,他大概只会按部就班地催促等待。但现在,他仔细研究了活动内容和预算明细,发现卡住的那个事业部在其中涉及的部分很少,且预算划分清晰。他大胆地(在请示了自己主管后)尝试联系该事业部的上一级综合经理,说明情况,提出可否先依据已有邮件和文件记录做预估确认,待同事回来再补手续,并承诺全程跟踪确保无误。那位经理在核实后,同意了这个变通方案,流程得以继续。
事后,主管并没有特别表扬他,只是说了一句:“脑子还算活络。”但望舟能感觉到,周围同事看他的眼光有了一丝细微的不同,开始有人愿意和他讨论一些稍微超出纯执行范围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他开始有意识地将这些微观的“摩擦力”观察,与国坤整体的业务联系起来。在参与准备一次高管月度经营分析会的材料时,他看到某个传统建材板块的利润率持续下滑,成本控制报告里罗列的都是采购、生产、物流等常规项。但他想起之前和该板块一个项目助理聊天时,对方随口抱怨过,为了应付集团内部不同部门格式不一、要求反复的各类报表和审计,他们专门配备了两个人,耗时耗力。他把这个观察,以“内部管理协同与报表流程优化可能存在的隐性成本”为切入点,写了一份简短的、匿名的“流程优化建议雏形”,通过内部改进系统提交了上去。他知道这很可能石沉大海,但这是一种练习,练习如何从最细微的“齿轮啮合不畅”,去思考可能影响整体“发动机效能”的问题。
枫叶落尽时,孟家老宅又有了一次小聚。
这次是因为秦大夫偶然风寒,咳嗽不止,许沁接他来家里小住调理。老人精神还好,但毕竟年事已高,一场小病也让人悬心。付闻樱亲自守着煎药,许沁和张皓萭每日问诊调整方子,承安和望舟下班回来,也必定先去秦爷爷屋里坐一会儿。
这晚,秦大夫喝了药,斜靠在榻上,看着围在身边的晚辈,咳嗽几声后,缓缓道:“人老了,就像这秋后的树,叶子一片片掉,但根还在地里抓着。掉叶子,是常理,只要根脉不断,心里头那点生气还在,就还能熬过冬天,等着开春。”
他浑浊却依然清明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承安和望舟身上:“你们两个小的,最近在外头,是见了风,还是淋了雨?”
承安想了想,将简报起草和修改过程中的感悟,简单说了说,尤其是关于如何将具体问题转化为政策语言、设计“框”而非划定“死线”的体会。
秦大夫听罢,微微点头:“开方子,也要先辨阴阳表里,寒热虚实。辨对了证,下的药才能入经络,调气血。你们写那些方略(政策),也是一个道理。先得把国家、行业这个‘大体’的证辨明白,是虚是实,哪里寒哪里热,然后开的‘药’(政策),才能君臣佐使配伍得当,既祛邪又不伤正。你现在学的,就是怎么更准地‘辨证’。”
望舟则说了自己观察到的“摩擦力”和提交建议的事,语气里带着点初生牛犊的锐气,也有一丝不确定。
秦大夫笑了,笑声引动咳嗽,许沁连忙替他抚背。缓过来后,他说:“望舟啊,你这就是在摸这个大家伙的‘脉象’。脉摸准了,才知道是气滞,是血瘀,还是痰阻。光摸脉还不够,还得敢想,该怎么行气,怎么活血,怎么化痰。你那份东西,不管有没有用,都是开始‘想’了。好。”
他歇了歇,看向许沁和张皓萭、孟宴臣和陆云筝:“他们这代,比你们那时候,路好像更清楚,又好像更花哨。但根子上的东西,没变——都得先把手弄脏,把眼睛练亮,把心沉下去。”
许沁为秦大夫披好滑落的薄毯,轻声应道:“师父说的是。路怎么变,这些根本丢不得。”
夜深人静,承安和望舟又一次并肩站在廊下。深秋的夜空格外高远,寒星闪烁。
“我觉得,”承安忽然开口,“吴老师他们设计‘框’的时候,如果对‘框’里每个零件实际怎么运转,能有你观察到的那种细致了解,或许设计出来的‘框’会更合理,更少‘摩擦力’。”
望舟点点头:“我也觉得,如果我那些关于‘摩擦力’的观察,能转化成你们那种可以写入‘框’的设计原则里的东西,可能更有用。不然,它们就只是零散的抱怨或者一次性的变通。”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亮光。那是一种模糊的、关于“连接”与“转化”可能性的雏形思考。他们走上的分途,似乎在这一刻,隐约照见了未来某处可能交汇的路标——如何让政策的“星图”更接地气,如何让商业的“齿轮”啮合得更顺滑,或许,正需要这两种视角的对话与融合。
寒风掠过庭院,秦大夫屋里传来几声平稳的咳嗽,随即是许沁低低的询问声。老宅的灯光温暖地亮着,映着两个年轻人沉思的侧影。初芒虽微,已在各自的轨道上,悄然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