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夫的到来,如一块石子投入雍亲王府看似平静的后院深潭,激起的涟漪比预想中更快、也更复杂。
起初两日,侧福晋宜修的院子里,气氛依旧是压抑的绝望与细弱的哭泣。太医们轮番诊视,汤药灌下去如石沉大海,三岁的弘晖持续高烧,偶发惊厥,小脸烧得通红,气息微弱。宜修本人更是形销骨立,日夜不离病榻,眼神都有些涣散。
吴大夫被高无庸安置在紧邻弘晖病房的一间僻静厢房,一切用度由高无庸秘密供给。他看过太医的方子,捻着胡须沉默许久,又细细为弘晖切脉、观舌、查看指甲与肌肤,甚至嗅了病儿的气息与排泄物的气味。整个过程,他眉头紧锁,不言不语。
直到第二日深夜,他才通过高无庸递出第一句话:“王爷,大阿哥此症,初看确是风寒入里,化热生风。但脉象沉取有滞,热势缠绵不去,且伴有轻微但持续的脘腹胀满、厌食呕逆,非单纯外感。老朽斗胆揣测,恐是……先有脾胃积滞伤食为本,复感风寒为标。太医诸方重在清热解表、平肝熄风,于消食导滞、疏通中焦着力稍欠,故热难退尽,风易再起。”
胤禛(青荷)闻报,眼神微凝。伤食?弘晖一个三岁稚子,饮食自有乳母嬷嬷精心照料,何来严重积滞?是照料不经心,还是……有人“精心”照料过了头?
“告诉他,既有所见,便按他的思路下药。需要什么药材,直接告诉高无庸。本王只要结果。”胤禛(青荷)的指令简洁冰冷。他给吴大夫权限,既是救命,也是试探。
吴大夫得了允准,开出的方子果然与太医院大相径庭。减少了苦寒清热之品,加重了焦三仙、鸡内金、莱菔子等消食导滞之物,辅以轻柔的疏风透表药。同时,他坚持要求暂时停用所有太医开的药剂和之前的饮食,只喂服少量他调制的、极清淡的米油汤水。
此举自然引起了太医和王府惯常伺候嬷嬷的惊疑与暗中不满。但高无庸奉王命,态度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执行,所有质疑都被挡了回去。宜修起初也有些惶惑,但看着儿子灌下太医苦药多日仍无起色,如今已近油尽灯枯,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含泪默许。
服药兼调整饮食的第二日午后,弘晖的高热竟奇迹般地退下去一些,虽未全退,但惊厥未再发作,昏睡中也似乎安稳了些许,偶尔能吞咽几口米油。到了第三日清晨,高热转为低热,小家伙甚至微微睁开了眼,含糊地叫了声“额娘”。
宜修当场几乎瘫软,喜极而泣,对着吴大夫连连道谢,看向高无庸(以及其背后代表的王爷)的眼神,也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与复杂。
消息传到胤禛(青荷)耳中,他并无多少喜色,只是淡淡吩咐:“告诉吴大夫,继续谨慎调治,不可松懈。所需一切,全力保障。” 同时,他让高无庸暗中加强了对宜修院中所有饮食、药材来源的监控,尤其是弘晖病前一段时间的记录,务必细查。
弘晖病情的好转,像一道微光,刺破了雍亲王府上空的阴霾,却也照出了更多暗影。
嫡福晋纯元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纯元身孕渐显,本就该是王府焦点。如今弘晖转危为安,她固然也遣人问候,说了些“菩萨保佑”、“大阿哥洪福”之类的场面话,但身边亲近的嬷嬷难免私下嘀咕:“侧福晋这下可算松了口气,只是不知从哪里寻来那般厉害的郎中,竟比太医还强?倒显得咱们正院这边……” 话未说尽,意思却明:风头被抢了,而且这“神医”来得蹊跷。
更有甚者,开始隐隐担忧:若大阿哥此番真能痊愈,侧福晋有子傍身,地位将更加稳固,对嫡福晋将来所出之子,是否构成威胁?王爷近来虽依旧关怀正院,但那份独一无二的专注,似乎确不如前了……
这些私语,或多或少,总会飘到纯元耳中。她抚着尚未隆起的小腹,望着窗外凋零的残菊,绝美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忧色与黯然。她并非愚钝之人,夫君近来的变化,她岂能毫无所觉?只是自幼所受的教导,让她习惯于将一切归因于“王爷公务繁忙”、“时局多艰”、“自己应当更体贴大度”。然而,心底那份属于女子本能的不安与失落,却如藤蔓般悄然滋生。
前朝,亦有波澜暗生。
戴铎再次密报:隆科多府上似乎遇到些麻烦。其长子岳兴阿,上次小纰漏虽被摆平,但近来又卷入了旗内一桩不大不小的经济纠纷,涉及几个勋贵子弟,对方似乎有意刁难。隆科多本人虽未直接出面,但显然颇为恼火,却又因身份敏感,不便亲自下场与几个小辈纠缠,颇有些束手束脚。
同时,关于年羹尧的情报也有了新进展。年羹尧与云贵总督高其倬的矛盾似有升级迹象,双方在关于滇川黔交界处一处争议矿藏的开采权及当地土司归属问题上,奏章往来,措辞日渐激烈,互相指责对方“越权”、“激变边夷”。康熙似乎已留意到此争端,有旨意申饬双方“和衷共济,以国事为重”,但并未明确偏袒任何一方。
胤禛(青荷)听完,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高无庸。”他唤道。
“奴才在。”
“备一份厚礼,以‘贺舅外婆康健’及‘年节孝敬’为名,再送一趟隆科多府上。礼物中,夹一份西郊小汤山一处温泉别院的房契,就说爷记得舅舅畏寒,那处别院地热甚好,冬日休沐可去小住。”胤禛(青荷)顿了顿,“至于岳兴阿那点麻烦……你去找戴铎,他知道该怎么办。要做得干净,像是那几个闹事的勋贵子弟家里自己怕事情闹大,主动息事宁人。”
“嗻。”高无庸心领神会。王爷这是要送一份大人情,既有面上的孝敬关怀,又有实际的排忧解难,且不着痕迹。温泉别院是体面厚礼,解决岳兴阿的麻烦则是实实在在的援助,隆科多只要不傻,便能掂量出这份“甥舅之情”的分量。
“另外,”胤禛(青荷)沉吟片刻,“通过我们在川中的那个线人,给年羹尧那位族亲递个话。就说是京中友人听闻年巡抚与高总督之争,深以为憾。高总督在朝中根基颇深,与某些勋旧关系密切,恐非易与之辈。若年巡抚需了解京中关于此事的动向,或有些不便明言的难处需转圜,或许……可以试着向那位近年醉心编书、不问世事,但与西南地理民俗颇有‘兴趣’的四王爷,递些‘请教’或‘资料’。”
他这话说得迂回,实则是向年羹尧抛出橄榄枝:我知道你的麻烦,我这里有京城的消息和潜在的转圜渠道,而且我(四阿哥)对西南事务有研究兴趣,可以成为你一个不涉党争的、相对安全的咨询对象或信息渠道。至于年羹尧接不接,如何接,那就要看他的智慧和胆识了。
德妃那边的“风”,也果然吹了过来。
不过数日,德妃便借着一次胤禛(青荷)例行请安的机会,屏退左右,低声对他道:“前儿皇上问起各家阿哥子嗣,哀家也提了你府里情形。皇上没说什么,但哀家瞧着他老人家还是记挂的。正好,内务府今年小选,有几个不错的秀女,家世清白,性子也温顺。一个是汉军旗苏州织造李煦的远房侄女,听说颇通文墨;另一个是正白旗包衣佐领下的女儿,骑射弓马倒是熟稔,人也爽利。哀家想着,总比外头不知根底的好。你……瞧着可还妥当?若觉得还行,哀家便去跟皇上提一提,或直接指给你府里添个格格,帮着伺候你,也热闹些。”
来了。胤禛(青荷)心中了然,面上却适时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迟疑与为难:“额娘费心了。只是……嫡福晋有孕,侧福晋那边弘晖刚好转,儿子此时纳人,是否……”
“正是此时才好!”德妃打断他,“嫡福晋有孕需静养,侧福晋要照顾孩子,你跟前更需妥帖人伺候。再者,多几个人,也好为皇家开枝散叶。你难道想一直就这么冷冷清清的?” 德妃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关切,“这事就这么定了。哀家看那两个孩子都不错,一并指给你罢。位份嘛,就先做格格,日后有了功,再抬举不迟。”
胤禛(青荷)起身,恭敬行礼:“儿子……谢额娘恩典。一切听凭额娘安排。” 姿态顺从,毫无勉强,将一个“孝顺”且“无奈接受”的儿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走出永和宫,寒风扑面。胤禛(青荷)拢了拢大氅,眼神深邃。
弘晖病危转安,牵动了后院心思,也让他更看清了一些暗线。隆科多的人情即将送出,年羹尧的线已悄然抛出。而府中,很快就要迎来两位新人——李煦的远房侄女(联系江南织造与汉臣体系),以及一个擅长骑射的包衣佐领之女(或许可关联旗下武力或耳目)。
一切都在按计划,甚至略快于计划地推进。这张网,正在他冷静的编织下,逐渐扩展、收紧。
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能透过云层,看到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以及龙椅周围,无数虎视眈眈的眼睛与蠢蠢欲动的野心。
“且看吧。”他低声自语,迈步走向宫门外的王府马车。车厢内,暖炉烘出一片安宁的假象,而他心中,已开始谋划如何安置、观察、并利用那两位即将到来的“格格”,以及应对随之而来的、必然更加微妙的府内平衡。
子嗣的惊澜暂平,但夺嫡的暗流,只会愈发湍急。
(第78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