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六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惊蛰已过,寒意却仍盘桓在京城的上空,只在向阳的墙角,偶尔能瞥见一两簇怯生生的新绿。
正院暖阁里,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嫡福晋钮祜禄·凌普斜倚在铺了厚厚锦褥的暖炕上,腹部高高隆起,沉重得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悠长而费力。她的脸庞圆润了些,却并非丰腴的红润,而是一种被孕期滋养又备受负累的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距离吴大夫推算的生产之期,只剩不到十日了。
柳嬷嬷几乎寸步不离,此刻正用温热的手巾,轻轻为她擦拭有些浮肿的脚踝。动作熟练而轻柔,口中低声道:“福晋放宽心,吴大夫晨间请脉时还说,胎位正,气力也足,是顺产的好兆头。您这几日,什么也别想,只管养神蓄力便是。”
凌普没有作声,只将手轻轻覆在腹顶,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不时有力的踢蹬。这是她和王爷的孩子,是雍亲王府未来的嫡子或嫡女,也是她在这深宅之中,除了责任与权柄之外,最真实的羁绊与寄托。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份随着产期临近而愈发清晰的、混合着期待与隐忧的紧绷感压下去。她不能慌,她是嫡福晋,必须稳稳地生下这个孩子。
“嬷嬷,”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低哑,“西小院那边……近日可还安静?”
柳嬷嬷手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回福晋,都安静着呢。乌雅格格每日遵着吴大夫和奴才的嘱咐,饮食起居一丝不乱,身子瞧着也结实。李格格……还是老样子,喝着调理的药,多在屋里静养,不大出来。” 她答得滴水不漏,只陈述表面现象,不掺杂任何个人判断,更不提及“有孕”与否的敏感话题。
凌普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她虽因养胎几乎不出正院,但高无庸家的和柳嬷嬷定期会委婉地提点几句府中情形,加上她自己的耳目,对西小院那“双喜”背后的诡异气氛并非一无所知。王爷不提,她便不问,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也是她作为嫡福晋应有的分寸。只是,这潭水越深,她对即将到来的生产,就越发不敢掉以轻心。
“鄂鲁今日如何?”她又问起嫡子。
“二阿哥昨夜咳了一阵,吴大夫加重了润肺化痰的剂量,后半夜便安稳睡了。晨起用了半碗燕窝粥,精神尚可。乳母和赵嬷嬷十二个时辰轮值看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柳嬷嬷答道。鄂鲁的孱弱,是王府上下皆知却心照不宣的痛处,也是凌普心头另一重隐忧。
凌普闭上眼,微微颔首。所有她能想到的、能安排的,都已做了。剩下的事,只能交给……吴大夫,交给王爷,也交给老天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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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书房,气氛却与正院的凝滞紧绷截然不同,是一种沉静有序的忙碌。
吴大夫刚刚汇报完毕:“福晋脉象平稳,胎动有力,产道已开始软化,不出意外,三五日内必见分晓。产房、热水、纱布、参片、止血药材等一应物品,均已反复查验备妥。柳嬷嬷已将生产时的注意事项与应急推拿手法演练纯熟。接生嬷嬷是内务府拨来的老人,家世清白,奴才也已暗中敲打过。”
胤禛(青荷)坐在书案后,听完汇报,面上无波无澜,只问:“可有疏漏?或预计不到的难处?”
吴大夫沉吟道:“妇人生产,本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再周全的准备,也难保万全。福晋年纪合宜,身体底子好,胎位又正,顺产的可能极大。唯一可虑者,是福晋心思重,生产时若过度紧张焦虑,恐影响产力。另外……”他略一犹豫,“若是遇到罕见的胎位逆转或产后血崩等急症,寻常汤药推拿恐难奏效,需得行针或特殊手法,那时……或许能显出女医之便。”
这是在委婉地提醒,之前寻访的那位山东沈娘子,若有她在,应对某些极端情况可能更有把握。但此时显然远水不解近渴。
胤禛(青荷)自然明白,但他面上不显,只道:“你与柳嬷嬷便是本王最信任的依仗。竭尽全力,保福晋母子平安即可。至于其他……”他顿了顿,“若有万一,当以福晋性命为重。” 这话他说得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凌普不仅是嫡子之母,更是他目前不可或缺的贤内助,其价值远超过一个尚未谋面的婴儿。
“是,草民明白。”吴大夫肃然应下。
“西小院呢?”胤禛(青荷)话题一转。
“乌雅格格胎象稳固,柳嬷嬷照看得当。李格格……依旧郁结,脉象虚浮,并无孕育之实,赵大夫已按方调理。”吴大夫如实道,“两位格格处,奴才都已增派了人手暗中留意,确保正院生产期间,绝无任何干扰或意外。”
“很好。”胤禛(青荷)点头,“这几日,你就守在府里,随时待命。鄂鲁那边,也要兼顾。”
“草民遵命。”
吴大夫退下后,高无庸悄声进来,递上一份刚收到的密报:“王爷,戴先生传信,四川那边,皇上似乎有意派员‘慰问边军、核查实务’,人选未定,但议及的人选中,有我们的人可间接递话的。另外,山东那伙探查沈娘子的人,三日前已离开镇子,往南去了,看方向似是回京。他们最终未与沈娘子接触。”
胤禛(青荷)快速扫过密报,将其凑近烛火点燃。四川的僵局似乎有松动的迹象,但更可能是新一轮博弈的开始。山东的线暂时收回,对方是知难而退,还是另有所图?
火焰吞噬纸张,化作灰烬。他将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那几株老树依然枝干虬结,但仔细看去,枝梢已鼓起密密麻麻的、深褐色的芽苞,蓄势待发。
前朝的棋局在微妙变化,远方的暗线暂时蛰伏。而眼下,对他来说最紧要的,便是正院里即将发生的那件“家事”。
“传话下去,”他淡淡吩咐,“福晋生产在即,府中上下,各司其职,不许有任何喧哗、忙乱。一切按预定章程来。若有敢懈怠生事者,无论何人,严惩不贷。”
“嗻。”高无庸应下,犹豫了一下,低声问,“王爷,是否要通知宫里?或是……永和宫?”
胤禛(青荷)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不必。待福晋平安生产后,再按制报喜即可。” 他不想在生产这个最脆弱的时刻,让任何来自宫中的“关怀”或“探视”接近凌普和孩子。尤其是永和宫。
高无庸心领神会,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胤禛(青荷)没有像往常那样继续处理公务,而是缓缓阖上了眼。
意念沉入丹田,青莲道种静静悬浮,混沌气息流转,带来一种包容而稳固的定力。《清静宝鉴》心法随之自然运转,将外界所有纷杂的讯息、潜在的威胁、乃至内心深处对“子嗣”一事那丝属于原身的、难以言喻的执念与期待,都一一抚平、澄清。
他仿佛能“看到”正院暖阁中凌普勉力维持的镇定,能“听到”产房里隐隐的筹备声响,能“感知”到王府上下无数双或关切、或窥探、或算计的眼睛,都聚焦在那即将到来的时刻。
静水深流,其下暗涌潜藏。但水面之上,必须波澜不惊。
他缓缓睁开眼,眸光清澈而深邃,映着窗外渐浓的暮色,也映着那即将破晓的新生。
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第81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