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点不再是孤立的星火,而是化作一道灼热的金色岩浆,沿着钟体内部那些蛛网般的脉络疯狂蔓延。
一瞬间,整口古钟的内壁,变成了一张被点亮的九州舆图!
金线从赵铁锤所在的黄河石穴起始,如龙脉般奔腾,瞬间贯穿了泰山、昆仑、武当、龙虎……每一处被点亮的古迹,都曾是神州大地上镇压着一方邪祟的节点。
我死死盯着这幅流光溢彩的地图,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一个被历代执槌者都忽略了的真相,此刻如闪电般撕裂了我所有的认知。
这口“民愿之钟”,从来就不是用来囚禁什么东西的!
它是一座灯塔,一个共鸣的法器!
它寄存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渊,并非为了镇压,而是为了等待!
等待一个能将它的声音,重新传遍九州大地的契机。
所谓“守”,守的不是脚下这片深渊,而是要让九州之内,每一个心怀不屈、愿意挺身而出的人,都能在危难之际,听见自己内心的钟声!
这才是真正的民愿,是薪火相传,而非一人独扛。
我浑身巨震,因为这颠覆性的彻悟而指尖发麻。
肩头一沉,韩九娘柔软的身子靠了过来,她看着我恍惚的脸,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狡黠的笑意:“想明白了?所以……咱们这一趟,算是白拼命了?”
我缓缓摇头,目光却前所未有的坚定,看着她映着钟光的眸子,一字一句道:“不,不是白拼,是拼出了个能让所有人……都能接着拼下去的东西。”
我说着,毫不犹豫地伸手,将那柄陪伴我一路厮杀的启明槌举到眼前。
槌顶那片刻着繁复禹纹的铜片,在我的指尖下微微发烫。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它从槌顶撬下。
“咔哒”一声轻响,铜片脱落,露出了下面暗沉的木质。
我转身,走到古钟前,蹲下身子,在钟体底部一圈看似浑然天成的花纹中,摸索到一道几乎无法察身觉的隐缝。
这是“承愿扣”,每一代执槌者在交接仪式上,都会将自己的一点信物烙印于此,象征着责任的传承。
但今天,我要终结这个传统。
我将那片禹纹铜片对准隐缝,用力按了进去。
严丝合缝,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
随着铜片的嵌入,整口古钟发出一声低沉悠长的嗡鸣,像是在回应我的决定。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目光落在启明槌上。
韩九娘那缕被我小心翼翼缠在槌柄上的青丝,依旧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我伸出手指,轻柔地将它解了下来。
韩九娘看着我的动作,没有说话,眼神里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波澜。
我将她的发丝托在掌心,然后并指如刀,割下自己的一缕头发。
在跳跃的钟光下,我将两缕长发绞合在一起,编成一根细细的发绳,而后郑重地系在了古钟顶端的钟钮之下。
“以后,谁想接这差事,不必再受什么祖宗规矩的考验。”我轻声说,像是在对韩九娘解释,又像是在对这口古钟立下新的规矩,“他得先找到一个,愿意为他在这钟上留一根红绳的人。”
韩九娘的嘴角微微翘起,眼波流转。
一旁的骡子仿佛也听懂了,它凑过那颗大脑袋,用鼻子在钟钮上那团小小的发绳上拱了拱,低低地哼了两声,像是在用它自己的方式,确认这属于我和韩九娘的气味。
仪式将毕,就在我准备进行最后一步时,那条通往地面的虚幻阶梯尽头,忽然泛起水波般的涟漪。
一个蹒跚的身影出现在远处,拄着一根粗糙的木杖,背上还驼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
是赵铁锤!
他身后,还隐约跟着几个穿着粗布衣衫的汉子,神情紧张而又坚毅。
他显然还听不见声音,但一看到我们,立刻用尽全身力气挥动手臂,嘴巴做出一个清晰的口型——出——来!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我进入地渊的这段时间,这个刚硬的汉子,已经组织起了第一批愿意守护河口的义民。
他们或许没有修为,不懂术法,但他们带着最朴素的念头,准备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接手河口的日常巡防。
这才是真正的“不跪盟”!
它不是一支需要首领和名号的队伍,而是一种根植于无数普通人心中,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念头!
我胸中一股豪气勃然而发,深吸一口气,双手猛地握住古钟的边缘。
体内仅存的那一丝浊心火种,被我毫无保留地催动到了极致!
我仰起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渊高处,仿佛在对爷爷的在天之灵嘶吼:“爷爷,你总说执槌者要牺牲,要奉献……可今天,孙儿不孝,要把这副压了咱们陈家几百年的担子,甩给这天底下所有不愿下跪的人,一起扛!”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掌心的浊心火种骤然爆发!
“嗡——!”一声仿佛来自亘古的轰鸣响彻地渊,巨大的古钟在我手中剧烈震动,青铜表面上的无数姓名,以前所未有的亮度,逐一闪过!
紧接着,庞大的钟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轰然缩小,光芒内敛,最终化作一口只有巴掌大小的青铜小钟,静静地悬浮在我掌心。
钟体虽小,但表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姓名,依旧清晰可见,仿佛被烙印进了它的灵魂深处。
我从身上摸出一个黄麻布袋,小心翼翼地将小钟放入,再将布袋塞进赵铁锤带来的那个大包袱里,最后将整个包袱,稳稳地交由骡子驮负。
它没有反抗,只是低下头,用温热的鼻尖,轻轻蹭了蹭我的手背。
像是在对我说:这趟活,我还能走。
我们三人一兽,不再回头,转身踏上了归途。
身后的虚幻阶梯随着我们的脚步缓缓收尽,巨大的地渊裂口,也在我们身后悄无声息地闭合,仿佛从未存在过。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刺破云层,照在浑浊翻滚的黄河水面上时,我隐约听见远处河口村的方向,传来一个孩童清脆又带着惊喜的喊声:“爹!你看!村口那口老钟……它、它又响了!”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去,那口已经缩小的小钟,正静静地躺在骡子背上的包袱里,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但在那晨光流转的瞬间,我分明看到,它古朴的青铜表面上,浮现出两个极淡、却仿佛拥有万钧之力的字迹——还在。
是啊,还在。
而就在这时,我感觉自己的袖口里,被什么东西轻轻硌了一下。
我伸手一摸,韩九娘不知何时,竟悄悄塞进来一块温热的金属片,形状像一颗残缺的星星。
它正紧紧贴着我心跳的位置,随着我的脉搏,一下,一下,轻轻地发着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