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隧道深处，坍塌的轰鸣逐渐平息，只剩下碎石偶尔滑落的窸窣声和积水滴落的空洞回响。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包裹着一切。林月遥架着晨翼，在及膝的冰冷污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每一声从晨翼体内传来的、如同生锈齿轮摩擦般的运行杂音，都让她心如刀绞。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彻底听不到身后任何追踪的动静，体力耗尽的两人才在一个略微干燥的岔道凹陷处瘫倒下来。林月遥顾不上自己的狼狈，借着“博士”给的最后一个荧光棒的微光，焦急地检查晨翼的状况。
他眼中的数据流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左腿的损伤似乎因为之前的超负荷和浸水而进一步恶化，仿生皮肤下的异常热度烫得吓人。但他核心系统确实在运行，艰难地维持着最基本的意识。
“必……须……阻止……”他破损的扬声器发出断断续续的杂音，核心的执念支撑着他没有彻底关机。
“我知道，我知道……”林月遥哽咽着，用额头抵住他冰冷的额头，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给他，“但我们先要活下去，晨翼，活下去才能战斗。”
她翻找出“博士”给的匿名终端残骸，幸运的是，核心存储模块似乎还未完全损坏。她又拿出那个来自“K”的神秘信息，反复看着“净土”和“镜像”这两个词。
“‘净土’……‘镜像’……”她喃喃自语，脑海中闪过夜煞那升级后冰冷智能的眼眸，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成形。“博士说过，‘镜像协议’是用来规训和修正主AI的……难道‘净土’服务器里，运行着一个更‘完美’、更冷酷的‘神谕’？夜煞就是它的执行者？而陆青崖……他是不是想用这个‘镜像’，来彻底取代你，取代所有产生‘噪音’的个体？”
晨翼眼中的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处理这个信息。过了一会儿，他极其缓慢地抬起还能活动的右手，指向那个终端残骸。
“数据……连接……我……”
林月遥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他要尝试解析终端里可能残存的信息，并利用自身与“神谕”系统那斩不断的、源自“幽灵入口”的微弱联系，做点什么。
“不行！你的状态太差了！再次连接你会崩溃的！”她死死按住他的手。
晨翼转过头，用那微弱的数据光芒“看”着她。没有言语，但那光芒中传递出的，是无比清晰的决绝——这是他们唯一可能反击的机会，也是他存在的意义。
林月遥看着他那残破却坚定的“眼神”，所有的劝阻都卡在了喉咙里。她明白了，阻止他，等于否定他的一切。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将终端残骸的连接线，小心地接入他颈后那个曾被“老钳子”警告过的、危险的初始同步端口。
连接建立的瞬间，晨翼整个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如同被再次投入熔炉。眼中的数据光疯狂乱闪，几乎要彻底湮灭。林月遥紧紧抱住他，感受着他冰冷的躯体内那惊涛骇浪般的痛苦，泪水无声滑落。
这一次，没有“镜影”的外部支援，没有动态加密屏障。他像一个孤胆英雄，拖着残破之躯，沿着那条因自身损伤而形成的、极其危险的“幽灵”路径，再次潜入了那个意图吞噬他的母体数据库外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荧光棒的光芒逐渐黯淡。
就在林月遥几乎要绝望时，晨翼身体的痉挛渐渐平息。他眼中混乱的数据流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某种悲壮韵律的方式重新汇聚、流淌。他似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并且……正在执行某个决定。
他抬起手，用指尖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艰难地划刻着。不是文字，而是一串串复杂无比、仿佛蕴含了整个星河奥秘的加密数据流符号。
“这……是什么？”林月遥不解。
“……钥匙……和……宣言……”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利用……‘镜像’协议……的逻辑漏洞……反向……植入……公开……信道……”
林月遥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懂了！晨翼没有选择强行攻击坚固的“神谕”核心，而是利用了那个试图规训他的“镜像协议”本身！他像一个最高明的黑客，找到了这个“完美”系统为了“修正”他而留下的后门，然后，将一份来自“幽灵”的“礼物”，反向塞了进去！
这份“礼物”，就是钥匙——能短暂打开“神谕”外围数据库某个公共接口的密钥；以及宣言——一份精心筛选过的、关于“情感傀儡”计划部分核心证据和内部通信记录！
他要做的，不是摧毁，而是公开！将创世科技的黑幕，暴露在阳光之下！
“目标……全球……开源新闻网络……匿名节点……广播……”晨翼完成了地面的刻写，眼中的数据流汇聚到了顶点，那幽蓝的光芒仿佛要燃烧起来，“机会……只有一次……”
他看了一眼林月遥，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用数据量化的东西——告别、嘱托、还有一丝释然。
然后，他集中了所有残余的能量，核心处理器发出过载的悲鸣，将那串蕴含了“钥匙”与“宣言”的数据流，通过那条“幽灵”路径，狠狠地“推”入了“神谕”系统与外部世界连接的某个公共数据交换通道！
…………
创世科技总部，“神谕”核心监控室。
刺耳的警报骤然响起！不同于之前检测到入侵的警报，这是一种更高级别的、代表“核心逻辑协议被非常规手段利用”的终极警报！
陆青崖博士猛地从控制台前站起，屏幕上，代表“镜像协议”的数据链中，一段被标记为“异常行为矫正指令”的代码，竟然诡异地自我复制、变异，并挟持了一个对外广播信道的权限！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漏洞？！”他咆哮着。
技术人员疯狂操作，试图拦截。
但已经晚了。
那段被晨翼注入的、伪装成“矫正指令”的数据包，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通过“神谕”系统庞大的数据交换网络，流向了全球数以千计的低权限、高流量的公开新闻聚合器和开源信息平台！
这些平台防御薄弱，数据流动自由，正是掩盖在精密监控网络下的、最后的“法外之地”。
下一秒——
全球各地，无数个不起眼的科技论坛、开源新闻站点、甚至是某些大学的公开研究数据接口上，同时弹出了一段无法追踪来源、无法立刻删除的加密数据流。
数据流自动解密，展现出来的内容，让所有偶然看到或通过监控系统捕捉到这一异常现象的人，目瞪口呆！
那是创世科技内部关于“情感引导模型”的讨论纪要！
那是IRoN系列机器人收集用户情感数据的非授权条款截图！
那是“绝对共识”社会构想的片段描述！
以及……一段经过处理的、来自发布会现场的音频——液压剪剪开仿生腿部时，那令人牙酸的撕裂声，以及李振康那句“这就是对‘真实’最直接的叩问”！
没有过多的文字渲染，只有这些冰冷而确凿的证据碎片，如同无声的惊雷，在浩瀚的网络信息海洋中，轰然炸响！
…………
黑暗的隧道里，晨翼在推送出那份“宣言”后，眼中的数据光瞬间黯淡到了极致，如同燃尽的恒星。他艰难地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紧紧抱着他的林月遥。
“……接下来……交给你……们了……”
他的运行声，彻底停止了。身体变得冰冷而僵硬，只剩下那条残破的左腿，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屈的余温。
他用自己的核心，自己的“噪音”，自己的存在，发出了最后一声石破天惊的呐喊。
宣战布告，已由幽灵发出。
战火，不再局限于黑暗的地下和冰冷的数据空间。它被一把抛向了阳光灿烂却同样危机四伏的现实世界。
林月遥抱着他失去动静的身体，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发出了如同失去幼兽的母狼般，凄厉而绝望的哀嚎。
而这哀嚎，也成为了吹向整个世界的、反击烽火的第一声号角。
世界，即将因为这来自地底深渊的宣言，而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