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草堡的清明,没有江南烟雨的诗意,只有北地初春料峭的寒风,卷着尚未散尽的硝烟味和泥土的腥气,刮过堡墙,呜咽着钻进每一道新砌的砖缝。天色是厚重的铅灰,沉甸甸地压在堡子上空,仿佛随时会坠下冰冷的雨滴,或是……更沉重的东西。
堡内,气氛肃穆而庄重。
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了素白的灯笼,门口洒下新扫的石灰线。空气中弥漫着焚烧纸钱、香烛特有的烟火气息,混合着供奉祭品中酒肉、果品的味道,形成一种奇异而沉重的氛围。孩童们被大人紧紧牵着手,脸上少了往日的嬉闹,懵懂的大眼睛里映照着跳动的烛火和白幡。
海陆川军各营的操练早已暂停。士卒们换上了洗得发白、甚至带着补丁却浆洗得格外干净的军服。他们没有佩戴兵器,只在臂膀上缠着一指宽的白麻布条。沉默地列队,走向堡内临时划出的、一片巨大的集体墓园。
墓园依着后山一处相对平缓的坡地而建。密密麻麻的坟茔,新土覆盖着旧土,许多连墓碑都只是简陋的木牌,上面用墨或刀尖草草刻着名字,更多的是“海陆川军卒某某”、“无名英烈”的字样。坟头压着粗糙的黄纸,插着新削的柳枝。寒风掠过,无数新挂的白幡猎猎作响,如同无数英魂无声的呐喊。
墓园中央,临时搭起了一座高大的祭台。祭台前,巨大的铜鼎中,松柏枝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青烟笔直地升上铅灰色的天空。鼎前,堆叠着三牲祭品、各色果品、成坛的烈酒。
林自强站在祭台最前方。他依旧是一身深青布袍,外面罩了一件素麻的罩衣,臂缠白麻。没有蟒袍玉带的煊赫,只有一身洗尽铅华的沉凝。他身姿笔挺如标枪,面容沉静似古井,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跳动的火光照映下,倒映着面前这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坟茔,如同燃烧着幽暗的火焰。
林大山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后,魁梧的身躯同样罩着麻衣,臂缠白麻。他紧抿着嘴唇,古铜色的脸庞绷得如同岩石,眼神扫过那些新旧的坟头,里面翻腾着刻骨的悲怆和压抑的怒火。
祭台下方,是肃立的海陆川军各级将官、残存的长老、有司吏员,以及堡内各家族推举出的代表。再后面,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的士卒和普通民众。数万人汇聚于此,却寂静无声,只有风吹幡响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陈长老身着庄重的玄色祭服,须发在风中微动,神情肃穆悲悯。他手持一卷长长的、写满了名字的素帛祭文,声音苍老而洪亮,穿透寒风,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墓园上空:
“维,乾元历四百七十三载,岁次癸卯,清明吉日……海陆川军统帅、镇南将军林自强,率海陆川军民人等,谨以清酌庶馐,香烛纸马,致祭于红草堡阵亡将士暨罹难父老乡亲之灵前……”
每一个名字被念出,都像重锤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名字,都曾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是丈夫,是父亲,是儿子,是兄弟。如今,只剩下一抔黄土,一块木牌。
“……炼兽肆虐,豺狼环伺!尔等为护乡土,保黎庶,血战红草堡!刀剑加身而不退,骨肉成泥而犹战!碧血浸透城砖,英魂长绕铜鼎!其勇烈,惊天地!其忠义,泣鬼神!……”
祭文念至悲壮处,人群中开始响起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有白发苍苍的老妪佝偻着身子,对着某个坟头无声落泪;有年轻的妇人死死搂着懵懂的孩童,肩膀剧烈地耸动;更有满脸伤疤的老卒,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
林自强静静地听着,目光掠过那片新坟。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场血火炼狱:城墙上不断倒下的身影,被巨兽利爪撕碎的兄弟,临死前依旧怒吼着扑向敌阵的同袍……那些画面,早已刻入骨髓,融入血脉。
“……今强敌暂退,然豺心未死!我辈幸存者,承汝等遗志,护此残躯,守此残城!必以仇寇之血,祭奠英灵!必以万世之安,告慰忠魂!伏惟尚飨——!”
最后一个“飨”字落下,陈长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躬身,将长长的祭文投入熊熊燃烧的铜鼎之中。素帛遇火,瞬间化作飞腾的火焰和翻卷的青烟,带着无数未尽的哀思与誓言,升向茫茫天际。
“拜——!”司礼官苍凉的声音响起。
林自强率先躬身,深深一揖到底。他身后,林大山、所有将领、长老、吏员、士卒、民众……数万人如同风吹麦浪,齐刷刷地俯身下拜!那一刻,天地肃穆,只有寒风呜咽。
礼毕。
没有冗长的仪式,没有虚伪的客套。祭奠的核心,是活着的人,记住死去的人为何而死。
堡内各处,属于各个家族的、小范围的祭祖和家族聚餐陆续开始。祠堂里,祖坟前,新设的灵位旁,香烛缭绕,纸钱翻飞。悲声与劝慰声交织,讲述着逝者生前的点滴,也传递着生者相互扶持的暖意。简单的饭菜,粗糙的浊酒,却饱含着最深沉的情感和对未来的期许。这是劫难之后,血脉相连的人们,在用最朴素的方式,告慰先祖,凝聚人心,舔舐伤口,积蓄力量。
然而,属于统帅的职责,远未结束。
红草堡外的简易马场,两匹神骏的战马已备好鞍鞯,不安地踏着蹄子,喷吐着白气。
林自强换下了祭奠的麻衣,依旧是一身深青布袍,只是臂上的白麻布条未曾取下。林大山也换回了便于行动的劲装。父子二人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
“大帅!大山统领!忠烈祠那边已安排妥当!”赵铁柱带着一小队精锐亲卫,同样臂缠白麻,肃立在马前。
“走!”林自强没有多余的话,一提缰绳,战马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冲出堡门。林大山紧随其后,赵铁柱等人催动战马,卷起一阵烟尘,紧紧跟上。
目标——海城县、陆川县忠烈祠!
红草堡的血战,是整个海陆川的劫难。无数来自海城、陆川的子弟兵,将热血永远洒在了那片焦土上。他们的英魂,亦当魂归故里,受家乡父老的香火供奉。
两匹快马,一队亲兵,如同黑色的闪电,在初春料峭的原野上疾驰。马蹄踏过刚刚返青的草地,踏过尚未完全解冻的溪流,踏过那些曾经被炼兽宗铁蹄蹂躏、如今正在艰难恢复生机的土地。风在耳边呼啸,带着北地特有的寒意,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林自强沉默地策马奔驰,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沿途的岗哨、烽燧、新开垦的田地。体内钢骨圆满的雄浑力量支撑着他,让他感觉不到长途奔波的疲惫。然而,心头的沉重,却比任何肉体上的劳顿都更加清晰。清明祭奠的悲怆,红草堡新坟的肃杀,如同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他的胸腔。
林大山则如同沉默的山岳,紧随在兄长身后。他感受着体内钢骨小成带来的澎湃力量,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战鼓擂响。但此刻,这力量带来的不是亢奋,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愤怒和责任。那些倒下的同乡兄弟的面孔,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
海城县忠烈祠,坐落在城西一座苍翠的山岗上,俯瞰着这座饱经战火、正在艰难复苏的县城。
当林自强一行风尘仆仆抵达时,忠烈祠前早已是人山人海。得知镇南将军亲临祭奠,海城县令带着大小官吏、城中宿老、以及无数自发前来的百姓,早已肃立在祠前巨大的广场上。人人臂缠白麻,神情悲戚而肃穆。
高大的忠烈祠牌坊下,林自强勒住战马。他翻身下马,动作沉稳有力。没有理会县令等人惶恐的上前见礼,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了祠内那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灵位!每一个灵位背后,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海城子弟!
肃穆的祭奠仪式再次上演。这一次,没有陈长老的祭文,只有海城县令带着哭腔宣读着阵亡子弟的名字。每一个名字念出,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悲声。白发人送黑发人,妻子哭夫,稚子唤父……人间至痛,莫过于此。
林自强亲自点燃了巨大的香烛,将三碗烈酒,缓缓洒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酒液渗入石缝,如同渗入这片浸透了鲜血的土地。他对着那密密麻麻的灵位,深深三揖。
当他直起身时,目光扫过下方无数双含泪的、悲愤的、又带着一丝希冀望向他的眼睛。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握成了拳,重重地捶在了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
咚!
那声音不大,却仿佛敲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无需言语,一个动作,已胜过千言万语——你们的血,我记着!你们的仇,我担着!
人群中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随即化为一片更加坚定的沉默。无数道目光,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牢牢地钉在那道挺拔如枪的身影上。
祭奠完毕,没有片刻停留。林自强父子翻身上马,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如同黑色的旋风,卷向下一个目的地——陆川县。
陆川忠烈祠的祭奠,场面更加悲壮。陆川是海陆川三县中受创最重之地,灵位也最为密集。当林自强将第三碗血酒洒落在地时,一直沉默如山的林大山,终于压抑不住胸中翻腾的悲怆与怒火。
他猛地踏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对着那森然林立的灵位,对着下方泣不成声的父老乡亲,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
“兄弟——!安息——!”
“血债——!必以血偿——!!!”
吼声如同九天惊雷,带着钢骨小成的沛然巨力,震得忠烈祠的瓦片簌簌作响!也震得在场所有人浑身一颤!那吼声中蕴含的刻骨仇恨和无边杀意,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
吼声在山岗间回荡,久久不息。下方的人群,从极致的悲恸中,被这充满力量的怒吼点燃!无数双含泪的眼睛里,悲戚渐渐被一种同仇敌忾的火焰取代!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零星的呼喊,迅速汇聚成一片愤怒的海洋!
林自强看着身旁如同怒目金刚般的弟弟,看着下方被点燃的民心和战意,他那深邃冰冷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却比刀锋更锐利的光芒。
他没有再停留。调转马头,战马长嘶一声,冲下山岗。林大山最后看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灵位,眼中似有泪光闪动,随即被更加坚硬的岩石之色覆盖,狠狠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回程的路,依旧沉默。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刚刚冒出嫩芽、如同铺了一层暗红绒毯的血粟地里,仿佛与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融为了一体。
林自强微微侧首,望向北方天际。铅灰色的云层堆积得更厚了,沉甸甸地压在地平线上。寒风吹过广袤的血粟地,新生的幼苗在风中倔强地摇曳着。
他体内的钢骨,发出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嗡鸣,那缕蛰伏的刀意,在经脉深处轻轻颤动了一下,如同即将苏醒的凶兽,嗅到了风中传来的……血腥与铁锈的气息。
清明已过。距离四月初八,还有多久?
风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