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号电务处的机房里，弥漫着一股烧焦的电子元件特有的糊味，还夹杂着日本工程师身上淡淡的发油气味。
“八嘎！怎么会这样！”小林信一脸色铁青，瞪着那台刚刚安装不久就冒着黑烟的最新式信号分析系统主机。几个日本技术员正手忙脚乱地拆开外壳，露出里面复杂而精密的电路。
高志杰穿着一身熨帖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个白手帕捂着鼻子，眉头微蹙，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惋惜和不解：“小林君，看来这套系统……水土不服啊。你看看这散热片，腐蚀得这么厉害，肯定是材质不过关，上海这天气，潮得很。”
他用手帕垫着，指了指机箱内一块明显被腐蚀出斑驳痕迹的金属散热片。那是“工蜂”的杰作，微量腐蚀液精准滴落，模拟出了长期受潮氧化的效果。
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日本技术员抬起头，擦着汗，用日语快速汇报：“小林少佐，初步判断是散热系统失效导致核心元件过热烧毁。这散热片的材质……确实存在瑕疵，疑似供应商提供了次品。”
小林信一的拳头捏得咔咔响，他为了请来这套系统和佐藤那个家伙，动用了不少关系，结果还没正式启用就成了一堆废铁，还被打上了“使用劣质零件”的标签，这脸丢大了！他阴狠的目光扫过机房里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高志杰那张写满“无辜”和“专业”的脸上。
“高桑，这件事，你怎么看？”小林强压着火气问道。
高志杰摊了摊手，语气轻松：“我能怎么看？找供应商算账呗。幸好发现得早，要是用在关键任务上出了岔子，那才叫麻烦。小林君，以后引进设备，还是要找可靠的渠道啊。”他话里有话，暗指小林信一办事不力。
小林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只能冷哼一声，对着手下咆哮：“查！给我彻底查清楚！是哪家混蛋供应商提供的零件！”
高志杰不再理会这边的鸡飞狗跳，优雅地转身，走出了充斥着焦糊味和愤怒情绪的机房。外面的空气虽然混着灰尘和汽车尾气，却也让他感觉舒坦了不少。
搞定了。 他心里默念，佐藤伸进来的这只脚，被他用最不起眼的方式，轻轻剁掉了。
傍晚时分，高志杰开着车，没有直接回他的公寓，而是七拐八绕，确认安全后，驶入了南市那片迷宫般的弄堂。
车子停在一条臭水沟边，他拎着一个精致的糕点盒子下车，污水横流的地面让他皱了皱眉，小心地踮着脚绕过。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看到他光鲜的衣着，都停下了脚步，怯生生地看着。一个老妇人坐在破旧的门槛上，就着昏暗的天光缝补着满是补丁的衣服，嘴里喃喃着：“作孽啊，米价又涨了，这日子哪能过下去……”
“娘希匹，小赤佬跑快点！”一个粗鲁的骂声从旁边阁楼传来，伴随着孩子的哭声。
这就是上海的另一面，与百乐门的流光溢彩、七十六号的阴森恐怖截然不同的，挣扎在泥泞里的真实。高志杰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劣质煤球味、马桶味和食物若有若无的馊味。他快步穿过狭窄的通道，闪身进了“蜂巢”所在的那个不起眼的石库门后间。
一进门，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厚重的隔音材料将外界的嘈杂隔绝，只有机器低沉的嗡鸣和指示灯冷却的微光。
林楚君已经到了，她今天穿了件墨绿色的丝绒旗袍，外罩一件薄呢大衣，正坐在工作台旁的一张旧沙发上，就着一盏台灯，翻阅着几份社交版的报纸。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优美的侧脸曲线，与这间充满冰冷机械的屋子形成一种奇异而和谐的美感。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明艳的脸上露出笑容：“回来了？外面情况哪能？”
“搞定了。”高志杰把糕点盒子递给她，“小林的脸臭得跟马桶搋子一样，佐藤的系统现在是一堆废铜烂铁，黑锅也甩出去了。”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扯开领带，露出了里面稍显陈旧的工装背心，整个人瞬间从翩翩公子变回了技术宅的本色。
林楚君打开盒子，里面是凯司令的栗子蛋糕，她拿起小勺，优雅地舀了一小块送进嘴里，眼睛满足地眯起：“嗯，味道正。阿拉高工程师出手，自然马到成功。”
高志杰没接话，走到中央工作台前，目光扫过那些安静停放在充电基座上的机械昆虫。“工蜂”们完成了腐蚀任务，正安静地补充着能量；“天眼”蜻蜓的复眼在暗处闪烁着微光；“刺针”蜜蜂则排列得整整齐齐，如同待命的士兵。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一只“工蜂”冰冷的金属外壳，眉头却微微皱起。
“怎么了？事情不是办得很顺利吗？”林楚君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放下勺子问道。
“顺利是顺利，”高志杰转过身，靠在工作台上，眼神中闪烁着一种林楚君熟悉的、混合着狂热与冷静的光芒，“但是楚君，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的操作方式，效率太低了么？”
他拿起一个手持的遥控终端，晃了晃：“就像这次，我要一边应付小林和佐藤，一边分心指挥‘工蜂’进行毫米级的操作。以后任务更复杂，目标更多，比如像上次码头那种大场面，或者需要多点同时行动……靠我一个人，一双手，一个终端，顾不过来。”
林楚君坐直了身体，认真地看着他：“那你的意思是？”
高志杰深吸一口气，走到一块画满了电路图和结构草图的黑板前，拿起粉笔，用力地在中央画了一个复杂的、类似神经网络的图案，然后在中央重重地点了一下。
“我们需要一个‘大脑’！一个真正的指挥中心！”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我管它叫——‘蜂后’！”
“‘蜂后’？”林楚君重复着这个词汇，若有所思。
“对！蜂后！”高志杰用力点头，粉笔在黑板上快速划动，“它不是简单的遥控器升级。它要具备更强的运算能力，可以同时处理来自几十个，甚至上百个‘蜂群’个体传回的信息——图像、声音、信号特征等等。它要能根据预设的复杂指令集，进行初步的逻辑判断和自主决策，比如，当‘天眼’发现A目标离开，自动指挥最近的‘刺针’转向b目标……”
他越说越快，眼神越来越亮：“它还要有更强大的加密通讯模块，更远的指挥距离，最好能覆盖整个上海滩！这样，我就不用每次都冒着风险靠近目标区域，我可以坐在这个安全屋里，就像……就像下棋一样，指挥我的蜂群，完成一场场无声的战争！”
他描绘着一个前所未有的蓝图，一个属于技术特工的终极舞台。
林楚君听着他的描述，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燃烧的火焰，一时间有些失神。她见识过他的许多面——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心细如发的技术专家，冷静无情的“幽灵”执行者。但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创造者的光芒，一种想要掌控更强大力量、打破现有格局的野望。
她站起身，走到黑板前，看着那复杂的图谱，轻声问：“侬这是……要造一个真正滴‘幽灵’司令部出来？”
她的语气里没有质疑，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以及更深沉的认可。
高志杰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头看向林楚君，眼神灼灼：“没错！一个无形的司令部。楚君，想想看，当‘蜂后’建成，蜂群真正成型，我们在上海滩，就拥有了无处不在的眼睛和无处不在的刺针！鬼子、汉奸，他们将防不胜防！我们要让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可能成为他们的葬身之地！”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蜂巢”里回荡，带着金属般的冷冽和决心。
林楚君凝视着他，片刻后，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明艳的笑容，如同暗夜里绽放的玫瑰。她伸出手，轻轻替他掸去肩头不小心沾上的粉笔灰，动作温柔而坚定。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无需多言，她的支持，就是他最大的后盾。
高志杰也笑了，那是一种找到同道中人、可以放手大干一场的畅快。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拿起工具和图纸，眼神重新聚焦于那些精密的线条和符号。
“不过，‘蜂后’的构想虽好，实现起来可不容易。”他敲了敲图纸，“核心处理器，高容量电池，微型高功率发射模块……这些关键零件，都是被严格管控的军用级物资，市面上根本搞不到。”
林楚君也坐回沙发，重新拿起那块栗子蛋糕，语气恢复了平时的从容：“缺什么东西，你拉个单子给我。我想想办法。武田浩那边，或许能打开一条新路子。”
高志杰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小心点。”
“晓得了。”林楚君低头品尝着蛋糕，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思绪。
“蜂巢”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以及机器低沉的呼吸。一个关于“蜂后”的宏大构想，就在这上海滩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悄然生根发芽。而窗外，弄堂里依旧弥漫着贫苦生活的艰辛，与这片孤岛上的纸醉金迷，共同构成了这个时代光怪陆离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