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苏州河边的荒地上已经聚了一小撮人。
河面上飘来的腥臭味混着泥土的潮气,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阿四缩在一棵歪脖子柳树后面,把破棉袄的领子又竖了竖,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那个新挖的土坑。
“娘个冬采,介冷的天,死人都要冻僵特了。”他低声咕哝着,搓了搓冻得发麻的手。他是被派来望风的,这地方偏僻,但保不齐会有76号或者日本人的狗腿子路过。
土坑前,只站着寥寥数人。高志杰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长衫,脸色比天色还沉。他旁边是“老鹰”,依旧那副冷硬的样子,仿佛眼前埋的不是刚刚为他们任务牺牲的同志,只是一件坏掉的工具。
没有棺材,只有一领破草席裹着“黑皮”——那个昨天还在三号码头负责警戒,为了掩护其他人带着毒气弹样本撤离,主动引爆炸药和两个鬼子同归于尽的汉子。他本名叫什么,没几个人知道。
一个穿着打着补丁牧师袍的老头,捧着本破旧的圣经,用带着浦东口音的官话,含糊不清地念着悼词。声音在空旷的河滩上显得格外微弱。
“……尘归尘,土归土……”
高志杰看着那卷草席被缓缓放入坑中,黄土一锹一锹地盖上去,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记得“黑皮”,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以前在码头扛包,力气很大,笑起来有点憨。昨天行动前,他还偷偷塞给高志杰一个烤红薯,说:“高先生,垫垫肚子,夜里冷。”
现在,那个给他烤红薯的人,就快被冰冷的泥土彻底吞没了。
“任务完成,牺牲在所难免。”“老鹰”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不高,却像刀子一样扎进高志杰的耳朵,“伤感没用,记在心里,多杀几个鬼子,才是正理。”
高志杰没说话,只是攥紧了袖口里的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就在这时,一阵不合时宜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小心翼翼地避开河滩上的坑洼,停在了不远处。
阿四在树后瞬间绷紧了身体,手摸向了后腰别着的柴刀。
车门打开,先下来两个短打打扮的保镖,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随后,一个穿着藏青色绸面长袍,外罩黑呢大衣,头戴礼帽的中年男人钻了出来。是严敬禹。
他怎么会来?
“老鹰”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高志杰心里也是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严敬禹手里拎着一个简陋的花圈,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悼念”二字,他缓步走到坟前,将花圈放下,对着那快要被填平的土坑,微微鞠了三个躬。
动作标准,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
“节哀。”他转向“老鹰”和高志杰,声音低沉,“听说这位兄弟是条好汉,严某佩服。”
“老鹰”只是点了点头,没接话。
严敬禹也不在意,目光落到高志杰身上,叹了口气:“高兄弟,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昨天三号码头动静不小,我还担心你被牵连。”
“有劳严老板挂心。”高志杰语气平淡,“我在电务处值班,外面的事,不太清楚。”
“清楚不清楚的,不重要。”严敬禹摆摆手,凑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人活着就好。这世道,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他说话时,嘴里呼出的白气混着淡淡的烟味和头油味。借着身体遮挡,他动作极快地从大衣内袋里摸出一个小东西,塞到了高志杰手里。那动作熟练得像是变戏法。
高志杰感觉手心一凉,是个比指甲盖还小的硬质胶卷。
“一点小意思,”严敬禹的声音几乎成了气音,只有高志杰能听见,“佐藤那个东洋赤佬,不光查‘幽灵’,还在暗地里搜集七十六号里各位同仁的‘黑材料’,李主任,吴队长,甚至我……呵呵,这里面有点有趣的东西,或许对高兄弟你有用。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他说完,不等高志杰反应,便后退一步,声音恢复了正常音量:“诸位,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保重。”
他又象征性地对“老鹰”点了点头,转身,在两个保镖的护卫下,钻回轿车。福特车调转车头,沿着来路晃晃悠悠地开走了,留下一股淡淡的汽油味。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分钟。
河滩上恢复了寂静,只有锹土的声音和牧师有气无力的祷告。
高志杰不动声色地将微型胶卷滑进自己的长衫内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凉的触感。
严敬禹这是什么意思?示好?利用?还是又一个陷阱?佐藤在私下调查七十六号的高层?这倒是个意想不到的情报。
“他给你什么了?”“老鹰”的声音在耳边冷冷响起。
高志杰没有隐瞒:“说是佐藤收集的,关于七十六号一些人的黑材料。”
“老鹰”沉默片刻,哼了一声:“严敬禹这条老狐狸,无利不起早。东西可以用,但要小心。他今天能卖别人,明天就能卖你。”
“我知道。”高志杰看着那已经快要被填平的坟茔,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又冷又闷。
葬礼草草结束。那个土堆前,除了严敬禹带来的那个廉价花圈,就只有几块随便捡来的石头压着。
回去的路上,高志杰和“老鹰”分开走。他故意绕了一段路,穿过一片拥挤的弄堂。
“豆腐花~热乎乎的豆腐花~”
“马桶倒掉~”
“死因头,再困懒觉,学堂要迟到嘞!”
弄堂里弥漫着煤球炉的烟气和马桶的骚臭味,孩子们穿着打补丁的衣裳追逐打闹,女人们在水龙头前一边洗菜一边说着家长里短,抱怨着米价又涨了。几个老汉缩在避风的角落,就着一小碟茴香豆,喝着劣质的烧酒,眼神麻木。
这就是上海,大部分人的上海。挣扎在温饱线上,为了几角钱斤斤计较,在日伪的刺刀和流氓的欺压下,艰难求存。
而与此同时,霞飞路上的咖啡馆刚刚开门,穿着熨烫平整西装的侍者正在擦拭玻璃。百乐门里,通宵舞会的喧嚣刚刚散去,清洁工正在打扫满地的彩带和酒渍。不久之后,那里又将迎来新一批醉生梦死的男男女女。
高志杰拉了拉长衫的领子,加快了脚步。他口袋里的那个微型胶卷,像一块烧红的炭。
他需要尽快把它“洗”出来,看看严敬禹这份“厚礼”,究竟藏着怎样的玄机。或许,这真的是一个机会,一个搅浑七十六号这潭水,让佐藤那个技术疯子自顾不暇的机会。
他摸了摸内袋里另一只处于休眠状态的机械蜜蜂,冰凉的金属外壳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安定。
活着,才能杀更多鬼子。
而想活下去,有时候,就得和魔鬼做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