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乐门那场火整整烧了三个钟头。
三天过去了,空气里还能闻到焦糊味混着香水残渣的怪味。苏州河边的早市上,几个挑担卖菜的小贩蹲在墙根,嘬着劣质纸烟低声说话。
“听讲伐?死脱十七个人,六个东洋人,还有李士群手底下几个狠角色……”
“该!烧得好!这种地方早该塌脱!”
“轻点声!那边有便衣……”
阿四蹲在旁边的馄饨摊,捧着半碗清汤寡水的菜肉馄饨,耳朵竖得老高。他前天在码头扛包时捡到半块烧焦的怀表壳子,当废铜卖了八个铜板,这才舍得来吃碗馄饨。
摊主老赵一边擦桌子一边摇头:“作孽啊,我侄子在百乐门厨房做帮工,讲起火辰光,三楼包厢里逃出来的人,衣裳都烧没脱了,赤膊往外跑……”
正说着,两个穿黑绸短褂的男人晃了过来,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摊子上每个人。
阿四赶紧低头喝汤。
那两人在馄饨摊前停了停,其中一个用上海话问:“老赵,这两天看到啥可疑的人伐?”
“没有没有,长官,我这里都是老主顾。”老赵赔着笑,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另一个男人盯着阿四:“你,抬起头。”
阿四哆嗦着抬起头,嘴里还含着半个馄饨。
“做啥生计的?”
“码、码头扛活的……”
“三天前夜里,你在啥地方?”
“桥洞底下……长官,我身上统共就八个铜板,还是昨天捡了……”
“滚吧。”
阿四如蒙大赦,几口扒完剩下的馄饨,把汤喝得一滴不剩,缩着脖子溜走了。走出老远还能听见那两个便衣在训斥老赵:“眼睛放亮一点!看到生面孔,特别是打听百乐门事情的,立刻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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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租界,霞飞路尽头一栋老式公寓的三楼亭子间。
窗户用厚绒布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一条缝透气。不到八平米的空间里堆满了东西:一张窄床、一个掉了漆的五斗橱、一张堆满零件的旧书桌,墙角还摞着几只木箱。
高志杰赤着上身,只穿一条西裤背带,蹲在地上。
他面前摊着一块绒布,上面整齐排列着几十个微小零件:比米粒还小的齿轮、头发丝粗细的铜线圈、薄如蝉翼的金属翅膜、还有几粒芝麻大小的玻璃透镜。这些都是他从百乐门废墟里,趁乱让机械工蜂“搬运”回来的残存核心部件。
大部分都烧毁了,但还有救。
汗水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淌,在腰际汇成一道水痕。房间里闷热得像蒸笼,但他不敢开窗——窗外斜对面就是76号新设的观测点,据说配备了德国产的望远镜。
他用一把改造过的钟表镊子,夹起一片焦黑的翅膜,凑到台灯下仔细查看。
翅膜的碳化层下,隐约还能看见原本的脉络结构。
“还能用……”他低声自语,从手边的玻璃瓶里蘸了一滴透明溶液,轻轻滴在翅膜边缘。溶液慢慢渗入,焦黑的表层开始软化、剥离,露出底下半透明的银灰色基材。
这是他自己配的溶剂,主要成分是丙酮、乙酸乙酯,再加一点从药房搞来的石炭酸。味道刺鼻,但管用。
窗外传来电车铃声和报童的叫卖:“申报!新闻报!百乐门纵火案最新进展,租界工部局承诺严查!”
高志杰动作没停,又从零件堆里捡出一枚微型电机。电机的漆包线已经熔成一团,没救了。他叹了口气,把这废件扔进旁边的铁皮罐头盒里——那里面已经堆了小半盒报废品。
百乐门那一仗,他的“蜂群”损失惨重。
三只刺针蜜蜂在引爆后未能及时撤离,两只天眼蜻蜓被倒塌的横梁压碎,最可惜的是那台伪装成留声机的初级蜂巢控制器,彻底烧成了焦炭。
但值了。
佐藤死了,那个专门研究无线电追踪的日本专家小组大半葬身火海,更重要的是——李士群现在对他更信任了。一个能在爆炸起火时“临危不乱”、还能“抢救出部分重要通讯设备”的技术人才,在76号眼里就是宝贝。
“笃、笃笃。”
敲门声两轻一重,停顿三秒,再一轻。
高志杰立刻起身,套上挂在椅背上的白衬衫,一边扣扣子一边走到门后,压低声音:“谁?”
“修煤气表的。”门外是个女声,柔软里带着一丝倦意。
他拉开门闩。
林楚君闪身进来,反手关门上闩,动作一气呵成。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暗纹旗袍,外面罩着浅灰色薄呢大衣,头发盘得一丝不乱,脸上妆容精致,但眼圈下有淡淡的青影。
“外面怎么样?”高志杰问,顺手递给她一杯凉开水。
林楚君接过杯子,没喝,先走到窗边从缝隙往外看了一眼,才回身压低声音:“新情况。日本本土来的专家组今天下午到虹口,一共五个人,领头的叫松本重治,东京帝国大学无线电工学教授,军部特聘顾问。”
高志杰眉头微皱:“这么快?”
“佐藤的死惊动上面了。”林楚君放下杯子,从手提包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银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却没点,只是在指尖转着,“松本带来三台新设备,据说侦测灵敏度比之前的高三倍,频段覆盖更宽。他们已经接管了佐藤留下的所有资料和……金属残骸。”
“残骸?”高志杰眼神一凛。
“对。火场清理出的不明金属碎片,大概……指甲盖大小,已经送到日本陆军科学研究所分析了。”林楚君看着他,“志杰,那东西……”
“应该是蜂群外壳的合金碎屑。”高志杰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枚完好的翅膜,“我用了镍钛记忆合金的雏形配方,这个时代理论上能合成,但工艺达不到。他们如果分析出来……”
“会认定有超越当前科技水平的力量介入。”林楚君接话,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重,“而且,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挖出源头。”
房间里静了几秒。
楼下弄堂里传来女人骂孩子的声音:“小赤佬!叫侬去买酱油,侬死到啥地方去啦?!”
高志杰走回窗边,掀开窗帘一角。斜对面76号观测点的窗户里,隐约能看见望远镜的反光。
“还有,”林楚君走到他身后,“武田浩下周回上海。”
“升职了?”
“宪兵队副队长。李士群已经在准备欢迎宴了。”林楚君顿了顿,“武田……私下托人带话,说回来想请我看戏。”
高志杰没回头,只是看着窗外:“你得去。”
“我知道。”林楚君的声音平静无波,“松本那边我也会接触。但志杰,我们的通讯方式必须彻底调整。松本的设备一旦铺开,现在的远程遥控风险太大了。”
高志杰放下窗帘,转身走回工作台。他拿起那枚刚刚处理好的翅膜,对着台灯。
半透明的银灰色材质在光线下泛起珍珠般的光泽,翅脉纹理精细如天然昆虫。
“所以,”他说,“我们要织一张新网。”
他拉开五斗橱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硬纸盒。打开盒盖,里面是几十个比纽扣还小的金属圆片,每个只有五毫米直径,薄得像纸。
“这是什么?”林楚君凑过来。
“被动式中继节点。”高志杰捏起一枚,用镊子轻轻撬开边缘——里面是折叠到极致的微型电路和一颗米粒大的银锌电池,“不需要主动发射信号,只接收特定频率的触发脉冲。一旦被触发,会把接收到的加密信号用预设路径转发出去,每次只工作零点三秒,然后休眠。”
林楚君眼睛亮了:“像……蒲公英的种子?”
“对。把它们撒出去,潜伏在关键位置。平时完全静默,连最精密的侦测仪也只会当它们是金属杂质。”高志杰把圆片放回盒子,“需要通讯时,用特定脉冲唤醒最近的几个节点,接力传递信息。没有中央控制器持续发射,他们抓不到源头。”
“但怎么布设?”林楚君问,“这么多点,你一个人……”
“所以需要你。”高志杰看着她,“百货公司、高级俱乐部、火车站贵宾室、各大饭店的前台、电话间……这些地方,你能光明正大进出,而且有理由停留。”
林楚君接过盒子,指尖拂过那些冰冷的金属圆片:“放在什么地方?”
“任何有金属的地方——吊灯底座、电话机壳内、装饰画框背面、暖气片缝隙。它们有弱磁性,能吸附。”高志杰从桌下拿出一个更小的丝绒袋子,“这里是二十个,你先试试。用这个。”
他递给她一支口红。
林楚君旋开口红盖,发现膏体已经被挖空,里面是细细的绝缘套管和微型触碰开关。
“底部旋钮拧半圈,顶端的金属帽就会带静电,能吸附节点圆片。轻轻按在目标位置就行。”高志杰演示了一遍,“但记住,每个点停留时间不能超过十五秒,不能回头检查,不能有异常动作。”
“明白。”林楚君把口红和丝绒袋收进手提包,动作自然得像在补妆,“触发频率和加密规则?”
“今晚十点,老频率,我会发一次测试脉冲。你记下节点响应顺序和间隔,那就是地图。”高志杰看了看怀表,“你该走了,楼下王太太每天这个时间买菜回来,话多。”
林楚君点头,走到门边又停住,回头看他:“志杰,你多久没睡了?”
高志杰抹了把脸上的汗,扯出个笑:“忘了。”
“蜂群可以重建,人不能垮。”林楚君轻声说,“活着才能杀更多鬼子。”
门轻轻关上。
高志杰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坐回工作台前,重新拿起镊子。窗外的阳光从帘缝挤进来,在桌面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光斑里尘埃飞舞。
他夹起一枚烧毁的微型电机,拆开,取出里面仅存的完好磁芯。
还能用。
总要一点一点,从废墟里把新芽拼回来。
楼下弄堂里,王太太果然拎着菜篮回来了,正跟邻居大声抱怨:“冬瓜又涨了!一斤要八个铜板!抢钞票啊!东洋人再这样搞下去,大家只好吃西北风去哉!”
高志杰听着楼下的市井喧嚷,手里镊子稳稳地夹起一枚新的齿轮,对准轴心。
“咔。”
一声轻响,齿轮归位。
新的蜂巢,就从这一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