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上海,静得能听见苏州河的水流声。
高志杰趴在亭子间的木桌上,手里的镊子夹着一片比指甲盖还小的铜片。煤油灯的光晕在桌面上跳动,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已经连续工作十八个小时了,桌上散落着微型齿轮、漆包线和半成品的机械昆虫外壳。
“啪嗒。”
一颗汗珠掉在铜片上。他皱皱眉,用袖口擦了擦额角。
窗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高志杰立刻吹灭煤油灯,走到窗边掀起帘子一角。两辆黑色轿车和一辆架着天线的厢式车正缓缓驶过弄堂口,车顶的红色小灯在夜色里格外刺眼。
那是日本人的无线电侦测车。
他静静看着车队消失在街道尽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上的木刺。百乐门事件才过去三天,敌人的反应速度比他预想的更快。
重新点亮灯,他回到桌前,却不再继续手上的工作。而是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十二只已经完工的机械蟑螂——这是“工蜂”系列的简化版,牺牲了飞行能力和攻击模块,换来了更长的续航和更强的隐蔽性。
他拿起一只,用放大镜检查腹部。那里有个微型卡槽,可以嵌入一张米粒大小的微缩胶片。
“咚咚咚。”
三声轻响,两短一长。
高志杰松了口气,起身开门。林楚君裹着深灰色风衣闪身进来,帽檐压得很低。她反手带上门,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刚出炉的生煎,趁热。”她说着,目光扫过满桌的零件,“你又一夜没睡?”
“睡不着。”高志杰接过油纸包,打开,四个生煎还冒着热气。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口,肉汁烫到舌尖也不在乎,“外面情况怎么样?”
林楚君脱下风衣挂在门后,里面是墨绿色的旗袍,领口别着一枚不起眼的珍珠胸针——那是微型相机。
“全城戒严升级了。”她压低声音,“从今天零点开始,所有无线电信号,包括商业电台、业余爱好者的发报,全部被记录备案。特高课在各大制高点设了移动监测站,那辆侦测车你看见了吧?每两小时巡逻一次。”
高志杰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这么快?”
“松本带来的新技术。”林楚君走到窗边,撩开帘子看了一眼,“日本人这次下了血本,设备是从德国进口的最新款。我听松本吹嘘,五百米范围内的任何无线电发射都逃不掉。”
“五百米……”高志杰放下半个生煎,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远程通讯彻底废了。”
“不止。”林楚君转过身,脸色凝重,“军统的紧急联络点刚刚传来消息,我们有两个备用频率被捕捉到了。虽然立刻切断,但坐标已经暴露。老鹰命令,所有远程通讯暂停,静默期至少两周。”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高志杰盯着桌上那十二只机械蟑螂,突然问:“老吴那边呢?还能联系上吗?”
老吴是他们在闸北的交通员,伪装成旧货郎,负责传递从租界到游击区的物资和情报。
“老吴的摊位今天没出。”林楚君说,“但我让阿四去看了,他家的窗台上还摆着那盆仙人掌——安全信号还在。应该是察觉到风声,自己先静默了。”
“那就好。”高志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了两步,“但不能一直等。有份指令必须今天送到老吴手里,是关于下周药品运输路线的调整。”
林楚君皱眉:“现在出去太危险。侦测车在巡逻,街上的巡警也比平时多了一倍。而且——”她顿了顿,“松本好像在怀疑我。今天下午茶的时候,他特意问我平时喜欢听哪个电台的节目。”
高志杰脚步一顿:“你怎么说?”
“我说我只听百代公司的唱片,收音机里杂音太多,不喜欢。”林楚君勾起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然后我花了十分钟跟他讨论最新款的丝袜哪里买,他听得头都大了,赶紧转移话题。”
高志杰忍不住笑了,但笑容很快消失。他回到桌前,拿起那只机械蟑螂:“人不出去,让它们去。”
“它们?”林楚君走近,“这东西能走多远?”
“单程三公里,足够从这儿到老吴家。”高志杰说着,已经动手操作起来。他用镊子夹起一张准备好的微缩胶片——上面用微型字写着药品路线的调整和新的接头暗号——小心地嵌入蟑螂腹部的卡槽。
“但怎么控制?”林楚君问,“你不是说无线电不能用了?”
“所以不用远程控制。”高志杰打开蟑螂背部的甲壳,露出里面复杂的微型机械结构,“我给它预设了路径程序。看到这里吗?”他指着一排微小的齿轮,“这是记步器,这是转向陀螺仪。我提前测算过路线:从窗户下去,沿墙根走十五米,右转进入下水道格栅,沿着下水道主路前进八百米,在第三个岔口左转,从老吴家后巷的排水口出来,再爬二十七米,就是他灶台下的缝隙。”
林楚君听得睁大眼睛:“它能记住这么复杂的路线?”
“不是记住,是预设。”高志杰小心地合上甲壳,拧紧最后一颗微型螺丝,“就像钟表发条,走多少步,什么时候转向,都是提前计算好的。误差不会超过两米。”
他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瓶液体。打开瓶盖,一股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这什么?”
“蟑螂信息素混合液。”高志杰用细针蘸了一点,涂在机械蟑螂的触角和节肢关节处,“真蟑螂的味道。就算被人看见,也只会以为是只大点儿的虫子。”
涂完,他把蟑螂放在桌面上,按下背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凸起。
“咔哒。”
蟑螂的六条腿突然开始颤动,随即流畅地爬行起来。它在桌上绕了一圈,然后准确地朝着窗户方向爬去。
“等等。”高志杰叫住它,用镊子夹起一小片黑色的东西,粘在蟑螂背上。
“这又是什么?”
“煤灰和铁锈的混合物。”高志杰说,“下水道里爬出来的虫子,身上不能太干净。”
林楚君看着那只蟑螂,眼神复杂:“有时候我觉得,你这些发明比活物还像活物。”
“活物会背叛,机器不会。”高志杰说着,推开窗户的一条缝。
机械蟑螂顺着窗棂爬出去,消失在凌晨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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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时候,阿四已经站在码头上了。
江风带着腥味吹过来,他裹紧那件补丁叠补丁的棉袄,还是冷得直打哆嗦。码头上已经聚集了上百个像他一样的苦力,都缩着脖子,眼巴巴等着监工来挑人。
“今天货多,都给我精神点!”一个穿着黑褂子的工头走出来,手里拎着根短棍,“老规矩,一包米两分钱,搬完结账。”
人群骚动起来,往前挤。阿四个子小,被挤到了后面。
“你,你,还有你。”工头随手点着人。被点到的人脸上露出庆幸的神色,赶紧跟着副工头往仓库走。
点了三十几个,工头停了。剩下的人脸上写满失望。
阿四咬咬牙,挤上前去:“王工头,我力气大,昨天我还一个人搬了两包水泥……”
“去去去,一边去。”王工头不耐烦地摆手,“今天都是精细货,摔了你赔得起?”
“我能行,我……”
“叫你滚没听见?”旁边一个日本监工走了过来,穿着土黄色军服,腰上别着枪。他叫渡边,是码头上最凶狠的一个。
阿四立刻闭嘴,低头退回去。
渡边扫视着剩下的人群,突然用生硬的中文说:“你,出来。”
阿四愣了一下,才发现渡边指的是他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老陈头。
老陈头颤巍巍走出来,腰弯得像虾米。
“昨天的米,少了三斤。”渡边盯着他,“是不是你偷的?”
“太君,冤枉啊!”老陈头扑通跪下了,“我哪敢偷皇军的米,我就是个搬货的……”
“搜。”
两个中国工头上前,粗暴地扒开老陈头的破棉袄。棉絮翻飞中,一小袋用破布包着的东西掉出来——是米,最多半斤。
人群死一般寂静。
渡边走过去,用皮靴踢了踢那袋米,笑了:“偷米贼。”
“太君,这是我捡的,是洒在地上的……”老陈头磕头如捣蒜,“我家里孙子病了,三天没吃饭了,我就捡了点洒在地上的……”
渡边没听他说完,拔出刺刀。
阿四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刺刀捅进身体的声音,闷闷的,像扎破了一个麻袋。然后是老陈头短促的惨叫,很快变成嗬嗬的漏气声。
睁开眼睛时,老陈头已经倒在血泊里。渡边在尸体上擦干净刺刀,收回刀鞘,对工头说:“拖走,别碍事。”
两个工头面无表情地拖走尸体,在水泥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都看见了?”渡边扫视着苦力们,“偷东西,这就是下场。好好干活,皇军不会亏待你们。”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撒在地上:“赏你们的。”
没人动。
渡边的脸沉下来:“捡。”
一个瘦小的孩子最先弯下腰,颤抖着捡起一颗糖。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阿四也弯下腰,捡起脚边那颗沾着灰的糖。糖纸是日本的,上面印着看不懂的字。
他握紧糖,指甲嵌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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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高志杰收到了阿四通过弄堂口修鞋匠传来的消息——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上面用炭笔画了个简易的码头地图,在第三号仓库的位置打了个叉,旁边写了个“渡边”。
还有一行小字:今早杀老陈头,用刺刀捅的。
高志杰把烟盒纸在煤油灯上烧掉,看着灰烬落在搪瓷杯里。他走到桌前,打开另一个铁皮盒子。
里面是五只“兵蜂”——这是攻击型号,体积比工蜂大一圈,腹部装有高浓度腐蚀液注射器。
他拿起一只,检查注射器压力。然后打开窗,将兵蜂放在窗台上。
兵蜂的复眼亮起微弱的红光,翅膀展开——不是常见的透明膜翅,而是经过哑光处理的深灰色金属薄片,在阴天光线下几乎不反光。
“去吧。”高志杰轻声说。
兵蜂振翅起飞,悄无声息地融入铅灰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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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五点半,码头开始收工。
渡边站在三号仓库门口,监督着最后一辆卡车装货。车上装的是运往南京的医疗器械,都是精密玩意儿,不能磕碰。
“慢点!蠢货!”他用日语骂着搬运工,虽然工人根本听不懂。
吊机正在吊装最后一个大木箱。操作吊机的是个老工人,已经在这码头干了二十年。他小心地操纵着操纵杆,木箱缓缓升起。
渡边点了根烟,看着夕阳下的黄浦江。他想起了家乡的琵琶湖,也是这么宽的湖面。来中国三年了,再过半年,他就能攒够钱回家开个小店……
“嘎吱——”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渡边抬起头,看见吊机的钢缆在抖。不对,是整个吊臂都在抖。
“停!停下来!”他大喊。
但已经晚了。
吊臂连接处的一个巨大轴承突然崩裂,半边吊臂在巨大的负荷下扭曲、断裂。那个装着精密医疗器械的木箱从五米高处直直坠落——
渡边想跑,但脚像钉在地上。
木箱在他眼前迅速放大。
“轰!!”
巨响传遍了半个码头。木箱碎裂,里面的金属器械迸溅出来,其中一根半米长的金属支架如同标枪,穿透了渡边的胸口,把他钉在地上。
血涌出来,混着泥土。
工人们呆立着,没人敢动。
十分钟后,日本宪兵队赶到。带队的军官检查了断裂的轴承,发现断裂面有严重锈蚀和疲劳裂纹。
“事故报告怎么写?”副官问。
军官看了一眼渡边血肉模糊的尸体,面无表情:“设备老化,操作不慎。通知家属,按工伤抚恤处理。”
他顿了顿,补充道:“把今天操作吊机的人抓起来,总要有人负责。”
老工人被拖走时没有挣扎,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渡边尸体被拖走的方向,嘴里喃喃道:“报应……报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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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高志杰收到了机械蟑螂传回的信号——它已经安全返回,腹部的微缩胶片卡槽空了,说明老吴已经取走了指令。
他把蟑螂放回铁皮盒子,盖上盖子。
窗外又传来无线电侦测车驶过的声音。红色的警灯在夜色中旋转,像一只永不闭上的眼睛。
高志杰拉上窗帘,重新坐回桌前。
桌上摊着一张上海地图,他用红笔在上面画了十二个圈:大新公司、先施百货、华懋饭店、法国总会、汇中饭店、外滩信号塔、火车站贵宾室、邮政总局、市图书馆、圣约翰大学图书馆、虹口公园茶室、静安寺路电报局。
这是林楚君今天下午通过社交活动筛选出的位置。都是上流人士聚集、日本人不会轻易搜查、且有稳定电源的地方。
他要在这些地方,布下他的“眼睛”和“耳朵”。
拿起铅笔,他开始计算每个点需要的微型接收器的尺寸、功耗,以及如何伪装成日常物品——也许是百货公司的温度计,也许是饭店的装饰灯,也许是图书馆的书架标签。
煤油灯的光晕随着他的书写晃动,在墙上投出巨大的、摇曳的影子。
弄堂里传来夜宵摊的叫卖声:“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
接着是女人的咳嗽声,孩子的哭声,男人的呵斥声。这些声音和无线电侦测车的引擎声混在一起,构成了1939年上海夜晚的底色。
高志杰停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他想起老陈头,想起渡边,想起阿四捡起那颗糖时的眼神。这个城市每天都在死人,有的死在刺刀下,有的死在吊机下,有的无声无息地饿死在弄堂里。
而他要做的,是在这死亡的脉搏上,织一张看不见的网。
他重新拿起铅笔,在图纸上写下四个字:
节点计划。
笔尖划破纸面,深深嵌入下面的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