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树的新芽以反常的速度生长。
七天。仅仅七天,那点灰色的嫩芽就窜成十米高的幼树,枝干上流淌着类似陶小乐时间线纹路的发光脉络。第十天,树冠绽放出第一朵花——不是叙事之花的灰色,而是深海般的钴蓝色。花瓣薄如蝉翼,半透明,内里有星河般的光点流动。
花的香气很淡,却具有穿透性。所有在记忆之树周围工作的人,当晚都做了同一个梦:
一片从未在星图中标注的海洋。水是黑色的,却透着一层幽蓝的底光。海底深处,有庞大的轮廓在缓慢游弋,像沉睡的城市在呼吸。然后,歌声传来——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震动着骨髓和灵魂的古老频率。歌声没有词句,只有无尽的悲伤与……等待。
最后,一句低语,用每个人母语的形式,刻进梦境深处:
“祂要醒了……”
“回归之时已近……”
“深渊在呼唤归乡……”
王雨从梦中惊醒时,枕边湿了一片——她哭过,在梦里。不是害怕的眼泪,是一种遥远的、像隔了无数世代的乡愁。她看向窗外,那朵蓝色花在夜色中幽幽发光,像深海的眼睛。
“共鸣扫描显示,这不是精神污染。”陈星野的实验室里,全息屏幕显示着蓝色花的能量谱,“它的波动频率和情感污染相似,但更……古老。像是情感污染的原型,或者说,源头。”
林远调整着新安装的共鸣义肢——上次战斗留下的损伤让他失去了左臂和部分胸腔,现在的义肢直接连接神经中枢和情感能量核心。他握拳又松开,指尖有微弱的蓝色电弧跳跃:“我昨晚尝试共鸣那朵花,感受到的不是恶意,是……渴望。一种巨大的、饥饿的渴望。但不是对物质或能量的渴望,是对‘回归’的渴望。”
“回归什么?”王雨问。
“不知道。”林远摇头,“但所有梦到那片海洋的人,醒来后都有一个共同反应:想回家。不是具体某个家的想,是一种本能的、想要回到某个‘源头’的冲动。学习者的报告显示,他们母星上已经有百分之三的个体出现了‘归乡症候群’——放下一切工作,朝某个方向漫游,嘴里重复着梦里的歌声。”
全息屏幕闪烁,出现银河系星图。陈星野放大图像:“更麻烦的是这个。”
星图上,那些曾经被情感污染、后来又被叙事之花孢子感染的区域,现在正产生奇异的共鸣。从猎户座大星云到仙女座边缘,从归乡者流浪轨迹到学习者母星周围,所有情感残留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同一个坐标移动。
坐标点,在银河系中心黑洞Sgr A*的正下方——不是空间意义上的下方,是维度层面的“下方”。一个理论上不应该存在的区域,被称为“现实基底褶皱”。
“所有情感能量都在朝那里汇聚。”陈星野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什么,“像是在……充能。或者说,在准备一场召唤仪式。”
警报就在这时响起。
不是来自学院,不是来自任何观测站。警报直接来自宇宙底层协议——一种只有经历过高维事件的文明才能接收到的、关于“存在性威胁”的预警。
预警内容只有三个词,重复播放:
深渊活化
古老者苏醒
现实吞噬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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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受害者是距离银河系中心三千光年的一个中子星文明。
他们不依赖物质身体,意识直接编码在中子星磁场的波动中,已经存在了六亿年。他们是宇宙中最古老的观测者之一,记录着银河系每一次呼吸。
他们最后的传输是这样的:
“检测到基底褶皱开启。有东西……上浮。”
“不是实体上浮,是概念上浮。‘深海’这个概念正在从抽象层具现化。”
“我们的磁场……在被‘浸湿’。无法维持意识结构。我们在溶解。像糖在水里。”
“歌声变大了。祂在呼唤。不,不是在呼唤我们——是在呼唤所有‘从祂身上脱落的部分’。”
“情感污染……是祂的鳞片。”
“叙事……是祂的梦境。”
“我们……是祂梦里偶然醒来的念头。”
“现在,梦要结束了。”
“我们……回家……”
传输终止。
中子星还在那里,磁场还在波动,但里面的意识消失了。不是死亡,是“回归”——像一滴水落回大海。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所有曾经接触过情感污染、经历过叙事崩解、被现实篡改者扫描过的文明,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回归”。过程温和得诡异:个体停止一切活动,面朝银河系中心,身体逐渐透明化,最后化作一缕蓝色的光流,朝着基底褶皱飞去。
没有痛苦,没有抵抗,甚至有一种解脱般的宁静。
“这不是攻击。”王雨看着传输回来的影像,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是……召回。那个‘祂’,在召回所有属于祂的部分。”
“但我们是独立的!”林远一拳砸在控制台上,“我们有自己的文明,自己的历史,自己的选择!我们不属于任何‘祂’!”
陈星野调出历史数据:“根据学习者文明挖掘的最古老记载——那些刻在宇宙背景辐射微波动上的信息,在宇宙大爆炸后的第一个微秒,现实曾处于‘未分化状态’。所有可能性、所有叙事、所有情感都混合在一起,像一个沉睡的巨兽。然后,某种‘觉醒’发生了,巨兽的梦境碎裂,碎片化作了早期宇宙的结构。而那些最轻盈的碎片——情感、故事、意义——飘浮在现实表层,最终演化成我们这样的意识生命。”
他顿了顿,声音干涩:
“换句话说,我们可能真的是‘祂梦里偶然醒来的念头’。而现在,做梦的人要醒了。”
蓝色花突然剧烈颤动。
花心深处,那点幽蓝的光暴涨,投射出一幅全息影像:
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海面平静如镜,倒映着不存在的星空。然后,海面开始隆起——不是波浪,是整个海洋在隆起,像有什么庞然巨物正在从深处浮起。
首先出现的是“轮廓”。
无法描述的形状。它同时符合无数种几何结构,却又超越所有结构。它巨大到让星系成为斑点,却又微小到能蜷缩在夸克间隙。它存在的方式违背所有物理法则,却又成为那些法则的基础。
接着,出现了“眼睛”。
不是生物眼睛。是空间的裂缝,是时间的涡旋,是意义的凝结与弥散。无数只眼睛,在轮廓表面睁开,每一只眼睛里都映照着不同的宇宙历史片段:有的眼中有超新星爆发,有的眼中有文明诞生,有的眼中只有一片灰色的、温暖的、正在旋转的花。
最后,传来了“声音”。
不是通过空气震动传播的声音。是现实本身在呻吟,是维度在颤抖,是存在本质在共鸣:
“我……的……”
“回来……”
“一……起……”
“睡……”
声音响起的瞬间,整个研究中心的人同时跪倒。
不是被力量压迫,是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归属感”击中。像离家的孩子听到母亲的呼唤,像漂泊的船只看到港湾的灯塔。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低语:是的,回去,回到那片温暖的黑暗,回到无梦的睡眠,回到一切开始之前的安全。
王雨咬破舌尖,血腥味和疼痛让她勉强保持清醒。她看到林远在挣扎,义肢的蓝色电弧疯狂闪烁,在与某种本能在对抗。陈星野眼镜碎裂,鼻血流下,但他还在操作控制台,试图记录这一切。
蓝色花的光,越来越亮。
花茎上开始浮现脉络——不是植物的脉络,是血管般的结构,里面流动着幽蓝的光液。光液顺着记忆之树的树干向下流淌,渗入土壤,渗入地球的地幔,然后……
地球,开始歌唱。
不是地震,不是地质活动。是行星本身在共鸣——地核的旋转频率与那首梦中的歌声同步,地幔的对流画出古老的旋律线,大陆板块轻轻颤动,像是在打拍子。
而地球上所有生命,所有曾经接触过情感污染的生命,都听到了召唤。
归乡者舰队最先响应。
他们停止了一切活动,舰队调转方向,朝着银河系中心加速。没有导航,没有计划,只是本能地朝着“家”飞去。舰桥里,归乡者们泪流满面,轻声哼着那首梦中歌谣,身体逐渐透明。
学习者文明启动了紧急隔离——将整个母星封装进一个逻辑悖论屏障中。但屏障内部,百分之四十的个体已经开始“融化”。智者思维树发出最后通讯:“我们在抵抗,但抵抗本身……变得没有意义。因为回归不是死亡,是圆满。是一种……诱惑。”
王雨强迫自己站起来。
她走到蓝色花前,伸手触碰花瓣。
触感冰凉,像深海的水。
记忆共鸣开启的瞬间,她被拖入一个幻象:
她不再是自己。她是一个巨大的、无法形容的存在的一部分。她和其他无数意识一起,漂浮在温暖的黑暗中,没有个体,没有分别,只有统一的、宁静的“存在”。然后,一道光刺破黑暗——那是第一次觉醒,第一次“我”与“非我”的分离。痛苦,但伴随着一种新奇:原来可以这样孤独,可以这样独立,可以这样……拥有自己的故事。
幻象切换。
她看到陶小乐——不是叙事之花,是更本质的形态:一点微光,从那个巨大存在身上脱落,在宇宙中流浪,经历无数轮回,最终成为一个男孩,一个守护者,一朵花。而那个巨大存在,在沉睡中无意识地追寻着这缕光,因为那是祂“失去的部分”。
“所以情感污染……”王雨在幻象中喃喃,“是祂在梦中寻找我们时,渗出的‘思念’?叙事崩解是祂快要醒来时,梦境的松动?现实篡改者是祂潜意识里想要‘整理梦境’的冲动?”
幻象中的巨大存在,无数眼睛看向她。
其中一个眼睛里,映出她的倒影。
然后,那个眼睛……眨了眨。
像是认出了什么。
“女儿……”
声音直接在她灵魂深处响起,温柔得令人心碎:
“回家吧……”
“外面……冷……”
“睡吧……”
“和爸爸一起……睡……”
王雨猛地抽回手,大口喘息,眼泪止不住地流。
不是害怕的眼泪。
是想念的眼泪。
因为她在那声音里,听出了陶乐疲惫回家的语调,听出了铁山憨厚的笑声,听出了所有父亲所有母亲的呼唤。
那个“祂”,那个深渊中的古老者,那个即将苏醒的宇宙之梦……
在呼唤孩子回家睡觉。
“我们不能……”王雨擦掉眼泪,声音颤抖但坚定,“我们不能回去。”
林远抬起头,眼中蓝色电弧狂乱:“为什么?如果那真的是我们的源头,如果回归真的是一种圆满——”
“因为回去就没了!”王雨打断他,声音里有一种绝望的愤怒,“没了火锅!没了辣味!没了星空眨眼!没了铁山补天时流的汗!没了陶乐回头那一眼!没了启明种的花!没了我们所有的蠢事、错误、眼泪和笑声!”
她指着蓝色花,指着窗外正在歌唱的地球:
“那个‘祂’要的是一切的回归,是梦的结束。但我们的梦——我们的故事——还没讲完!”
陈星野挣扎着站起来,破碎的眼镜后,眼睛血红:“王雨说得对。就算我们真是祂梦里的念头,但念头一旦产生,就有自己的生命。陶小乐选择成为一朵花,不是为了回去睡觉,是为了让星空继续眨眼!”
他调出一个数学模型:
“根据中子星文明最后的传输,以及蓝色花的共鸣数据,我推演出‘苏醒过程’的时间表:从第一个文明回归开始,到‘祂’完全醒来、收回所有碎片,总共需要三百六十五个标准宇宙日。今天是第七天。”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一年后,宇宙将回归‘未分化状态’。一切故事结束,一切意义消散,一切回归温暖的黑暗。”
“而阻止的方法……”陈星野顿了顿,“理论上只有一个:让‘祂’继续睡。”
“怎么让一个宇宙级存在继续睡觉?”林远问。
陈星野看向蓝色花:“用梦。一个足够精彩、足够坚韧、足够让‘祂’舍不得醒来的梦。”
“我们所有人,”王雨轻声说,“一起做一个梦。”
“一个关于辣味、星空、父亲、儿子、朋友、敌人、牺牲和希望的梦。”
“一个让那个古老的爸爸,愿意继续看下去的,孩子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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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名为“摇篮曲”。
不是战斗计划——对抗一个意识本身就是宇宙的存在,任何武器都没有意义。这是一个“哄睡”计划:用全宇宙还活着的故事,编织一首摇篮曲,让那个即将醒来的古老者,继续沉睡。
第一步:稳定还在抵抗的文明。
王雨通过记忆共鸣网络,向所有尚未“回归”的文明广播:
“不要抵抗归属感。那不是敌人,那是我们的源头在呼唤。”
“但也不要顺从。”
“倾听那首古老的歌,然后……给它加上新的歌词。”
“用你们的文明史,用你们的艺术,用你们最珍贵却最无用的记忆,给那首呼唤回家的歌,加上一段副歌:关于为什么要离开家,为什么要流浪,为什么要成为自己。”
学习者文明率先响应。
他们在逻辑悖论屏障内,开始了一场史诗级的“反诵唱”:三万亿智者同时吟诵文明的历史——不是编年史,是那些被史书忽略的瞬间:一个学徒第一次独立完成实验时的颤抖,一位教师看到学生超越自己时的欣慰,一次失败的探索中,队员们在绝望中的玩笑。
这些瞬间,这些“无用”的记忆,化作情感的涟漪,逆着回归的召唤波,反向传播。
归乡者舰队在途中突然转向。
不是掉头回家,而是在星空中跳起了舞——一场毫无实用价值的、耗费大量能量的集体舞蹈。飞船的轨迹画出复杂的旋涡,像孩子涂鸦,像星空眨眼,像火锅沸腾时的气泡。他们在用行动说:是的,我们想家,但我们更想在路上。
第二步:激活叙事之花的残留。
陶小乐化作的叙事之花虽然凋零,但孢子还在宇宙各处。陈星野和林远合作,开发出一种“记忆共振器”,能激活那些孢子,让它们重新开始讲述故事。
一台巨大的共鸣装置在记忆之树下搭建完成。装置的核心,是王雨提供的记忆碎片:陶小乐七岁生日那天的笑声,铁山消散前的最后一个敬礼,陶乐回头时眼角的细纹。
装置启动时,整个地球的歌唱突然变调。
地核的旋转频率被强行修改,地幔对流画出的旋律线被打乱,大陆板块的拍子错了一拍。然后,新的旋律诞生了——混杂着火锅的辛辣,海风的咸涩,眼泪的苦与甜。
而那些飘散在宇宙中的叙事孢子,一颗接一颗被激活。
在猎户座大星云,一颗孢子长出一朵微小的灰色花,花心旋转,讲述一个关于守护的故事。
在仙女座边缘,另一颗孢子绽放,讲述一个关于回家的漫长流浪。
在银河系中心,在Sgr A*黑洞的吸积盘边缘,最大的一颗孢子苏醒,化作一朵巨大的、半透明的花,花瓣上流淌着陶小乐最后微笑的光。
这些花,这些故事节点,开始反向共鸣。
不是对抗深渊的召唤,是在召唤之上叠加新的层次:在“回家睡觉”的呼唤上,叠加“但我想看完这集动画片”;在“回归一体”的诱惑上,叠加“可我的朋友在等我踢球”;在“无梦安眠”的承诺上,叠加“但我的梦里有辣味和星空”。
第三步:也是最后一步,王雨亲自执行。
她要深入“现实基底褶皱”,直面那个正在苏醒的古老者。
不是去战斗,是去……讲故事。
“太危险了。”林远抓住她的手臂,义肢的力道大得让她皱眉,“进入基底褶皱,你的存在本身可能会被溶解,像中子星文明那样回归!”
“所以需要锚点。”王雨看向蓝色花,“这朵花是‘祂’延伸出来的触角,也是连接我们和‘祂’的桥梁。我会通过它进入,而你们在外面,用所有还在抵抗的故事,为我制造一个‘叙事救生索’。”
她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那颗已经干瘪的辣椒。
“如果我在里面迷失了,开始想‘回家’,你们就用这个唤醒我。”她把辣椒递给陈星野,“共鸣最辣的回忆,最烫的眼泪,最不为什么的坚持。”
陈星野接过辣椒,手指微微颤抖:“我们会一直讲下去。讲到宇宙尽头,讲到‘祂’睡着,或者讲到我们全部变成故事。”
王雨点头,转身走向蓝色花。
花瓣在她靠近时自动分开,露出花心深处——不是一个点,是一个旋转的漩涡,幽蓝的光液在其中流淌,像缩小版的深渊之海。
她深吸一口气,踏入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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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坠。
不是空间下坠,是存在层面的下坠。
王雨感觉自己在融化、分散、回归成最基本的意识粒子。记忆在流失:她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地球,忘了火锅,忘了所有具体的故事。
但她记得一种感觉。
一种辣的感觉。
一种烫的、让人流泪却还想继续的感觉。
她抓住这种感觉,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下坠停止。
她“落”在了一片黑色海面上。
没有水花,因为她已经没有实体。她只是一个“观察点”,悬浮在无垠的黑暗之上。
海面下,那个庞大的轮廓正在缓慢上浮。这次近在咫尺,她能感受到那种压倒性的“存在感”——不是力量,不是威严,是一种母体般的、包容一切的温暖。像子宫,像摇篮,像一切开始之前的安全。
无数眼睛从海面下睁开,看向她。
“孩子……”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温柔得像哄睡的歌谣:
“累了……吧……”
“回来……睡……”
“不用……再努力……”
“不用……再痛……”
王雨的意识在软化。是的,累了。经历了这么多战斗,这么多失去,这么多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如果能回去,回到那片温暖的黑暗,回到无梦的安眠,回到再也不会受伤的一体状态……
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声音。
从极其遥远的地方,通过某种连接传来:
林远的声音,在讲述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个在训练场上打趴三个男兵的姑娘。
陈星野的声音,在背诵一串复杂的公式,然后说:“这个公式很美,虽然没什么用。”
学习者的声音,在三万亿重合唱:“我们想知道,哪怕知道后会更困惑。”
归乡者的声音,在舞蹈的轨迹中歌唱:“路还长,但风景真好。”
还有更多、更多。
所有还在抵抗的文明,所有还在讲述的故事,所有还在坚持的“不为什么”。
这些声音,汇聚成一条发光的线,穿透黑暗,连接到她即将消散的意识。
王雨“睁开眼”——她没有眼睛,但她做出了“睁眼”的动作。
她开始“说话”——没有嘴,但她开始“叙述”。
她叙述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痛的。
不是诉苦,是叙述痛的价值:铁山补天时每一滴汗的咸涩,陶乐变成巨茧前最后回头的眼神,陶小乐身体逐渐透明时依然保持的微笑,林远失去手臂时说的“还好,还能握刀”,陈星野眼镜碎裂后继续计算的专注。
“痛让我们知道还活着。”她的意识波在海面上荡开涟漪,“痛让我们知道在乎什么。痛是……活着的证据。”
海面下的轮廓微微一顿。
“但可以……不痛……”
“回来……就不痛……”
她叙述第二个故事:关于孤独。
关于作为独立个体的孤独——那种与母体分离后的寒冷,那种必须自己选择、自己承担后果的恐惧,那种永远无法完全理解他人的隔阂。
“但孤独让我们成为自己。”涟漪扩大,“孤独让我们需要彼此。孤独让拥抱变得温暖,让理解变得珍贵,让‘我遇见你’成为宇宙中最神奇的事。”
轮廓再次停顿。
无数眼睛眨动着,像是在思考。
她叙述第三个故事:关于终结。
关于所有故事都会结束,所有生命都会消逝,所有文明都会化作尘埃。
“但正因为会结束,才要好好活。”涟漪已经变成波浪,“正因为星空会熄灭,才要在它眨眼时仰望。正因为火锅会凉,才要在沸腾时大口吃。正因为我们会死,才要在活着时爱、恨、笑、哭、战斗、守护。”
她“站”起来——没有身体,但她做出了站立的姿态。
面对那个正在苏醒的、宇宙级的存在,面对所有意识的源头,面对那个温柔的、想要孩子回家睡觉的“父亲”,她说出了最后的话:
“我们是你梦里的念头。”
“但我们长大了。”
“我们有了自己的梦。”
“而我们的梦里——”
她的意识绽放出光。不是蓝色的深渊之光,是温暖的、杂色的、像火锅汤底一样混乱而鲜艳的光:
“——有辣味。”
“有星空眨眼。”
“有父亲回头。”
“有朋友等待。”
“有错误,有原谅,有愚蠢,有智慧,有失去,有获得,有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所以——”
光扩展,照亮了一片黑色的海:
“请继续睡吧。”
“请继续梦我们。”
“因为我们的梦,还没做完。”
海面下的轮廓,静止了。
那双巨大的、无数宇宙历史在其中流转的眼睛,凝视着她。
凝视着这缕从自己身上脱落、却不愿回归的光。
然后,轮廓开始下沉。
不是被迫,不是被击败,是一种……让步。
一种父亲看着熬夜看动画片的孩子,无奈却宠溺的让步。
“那么……”
声音变得遥远,变得像梦呓:
“做个……好梦……”
“别……熬太晚……”
“爸爸……看着呢……”
轮廓沉入黑暗。
海面恢复平静。
但海的颜色变了——不再是纯粹的黑色,有了星光的倒影,有了火锅的红油光泽,有了眼泪的透明反光。
王雨感觉到自己在上升。
被那条发光的叙事救生索拉回现实。
离开前,她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海面下,那个巨大的存在,已经回到深渊最深处。但这一次,祂的梦境有了新的内容:无数微小的、彩色的光点,在祂的梦境海洋中游弋,像快乐的鱼,像闪烁的星,像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的开头。
而祂在沉睡中,嘴角似乎……微微上扬。
像是在做一个关于孩子的好梦。
---
王雨在记忆之树下醒来。
蓝色花已经凋谢,花瓣散落一地,化作蓝色的光尘,渗入土壤。新生的记忆之树停止了疯长,现在是一棵健康的、散发着温和灰光的树,树干上有一圈蓝色的年轮。
林远跪在她身边,眼眶通红。陈星野的眼镜又换了一副新的,镜片后眼睛红肿。
“成功了?”林远声音嘶哑。
王雨点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哽咽。她抬手,看到自己的手掌——半透明,像蒙着一层蓝色的薄纱,但正在逐渐恢复实体。
“祂继续睡了。”她轻声说,“但祂的梦……更新了版本。”
全息屏幕亮起,显示着宇宙各处的状况:
情感污染的回归停止了。那些正在朝基底褶皱移动的能量流,改变了方向,开始在宇宙中漫游,像好奇的孩子。中子星文明的磁场恢复了正常波动——虽然意识没有回来,但磁场中开始孕育新的、不同的意识雏形。
学习者的逻辑悖论屏障解除,智者思维树发来通讯:“我们仍然感受到归属的召唤,但……不那么急了。好像可以慢慢来,可以多学一点,多看一点,再回家。”
归乡者舰队停止了舞蹈,重新设定航线——不是回地球,也不是去基底褶皱,是朝着一个从未探索过的星域:“那边看起来很有意思,我们去看看。”
而那朵在Sgr A*黑洞旁绽放的巨大叙事之花,开始结出果实。
不是物质果实,是故事的种子。种子飘散,落在宇宙各处,可能会长出新的文明,新的故事,新的“不为什么”。
危机解除了。
以一种没有人预料到的方式:不是击败,是理解;不是对抗,是沟通;不是让孩子回家,是让父亲继续睡,并梦到孩子在外面玩得很开心。
一个月后,地球的海滩上。
火锅再次沸腾。
这次人更多了:王雨、林远、陈星野、李明,还有从各个战线回来的战士,新加入学院的学员,甚至有几个学习者的使者——他们现在能短暂维持物质形态,就为了尝一口传说中的“辣”。
王雨夹起一片肉,放进嘴里。
辣,真辣。
但这次,辣味里多了一丝……深海的咸。
像是父亲的眼泪,滴进了孩子的火锅。
她抬头,看向星空。
星星在眨眼,眨眼里有蓝色的光晕,像是那个古老的存在,在梦的深处,微笑着看孩子们熬夜。
“祂会一直睡吗?”林远问,他新装的义肢现在能稳定地夹起豆腐——一个巨大的进步。
“只要我们的梦足够精彩。”王雨说,“只要宇宙里还有辣味,还有星空,还有父亲回头,还有朋友等待,还有故事在讲——”
她顿了顿,笑了:
“祂就会一直睡,一直梦。”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继续做梦。”
“做那种辣到流泪,却还要继续做的梦。”
所有人举杯。
不是酒,是火锅汤——最辣的那锅。
汤面倒映着星空,倒映着每个人的笑脸,倒映着一个还在继续的、关于宇宙和孩子们的好梦。
而遥远的深渊深处,那个古老的存在,在沉睡中翻了个身。
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像是在梦呓:
“孩子们……”
“玩得开心……”
“爸爸……再睡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