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余下墨锭与砚台摩擦的沙沙声,以及笔尖接触宣纸的细微簌簌声。
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明亮的暖黄转为柔和的橙红,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碧桃专注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青禾研好墨,便安静地退到一旁,拿起之前未做完的针线,但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碧桃,留意着她的状态。
小满则轻手轻脚地将凉了的茶水换掉,又重新沏了一壶热的放在一旁备用,然后便拿起鸡毛掸子,拂拭着多宝阁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
碧桃写几个字,便会停下来,对照着字帖仔细端详,偶尔会因为一个笔画不够圆润而微微蹙眉,反复练习那个笔画的起笔、行笔和收笔。
手腕的酸涩感确实还存在,但她刻意放慢了节奏,写一会儿,便轻轻活动一下手腕,倒也不觉得难以忍受。
“姑娘,喝口热茶吧?”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小满见碧桃又一次停下笔活动手腕,连忙端着温热的茶水上前。
碧桃接过,喝了一小口,目光却还黏在字帖上,喃喃道。
“小满,你看这个‘永’字,这转折之处,要如何方能既有力道,又不失圆转之意?”
她下意识地就像之前请教林瑾瑜一样问道,问完才意识到小满并不识字,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小满眨巴着大眼睛,凑过去看了看,老实巴交地说。
“姑娘,您这可把奴婢问住了。奴婢瞧着,这字弯弯绕绕的,像河里打旋的水涡子,好看是好看,可难画了。”
她这质朴的比喻,倒是让碧桃微微一愣,随即若有所思。
水涡子,圆转流动,可不正是篆书线条追求的一种意境吗?
青禾也放下针线走过来,看了看碧桃刚写的字,又看看拓本,虽然不懂,却也能看出碧桃的进步。
“姑娘,奴婢觉得您比刚才写得稳当多了。这字瞧着……嗯,瞧着更‘结实’了似的。”
碧桃知道她们是在鼓励自己,心中温暖,笑道。
“是吗?看来慢些写,果然有效。”
她放下茶盏,重新提笔。
“我再写一会儿,若觉得累了,便真去歇息,可好?”
青禾和小满对视一眼,知道这已是姑娘最大的让步,只好点头应下。
夕阳渐渐沉下,暮色四合,书房里的烛火被早早点燃,晕开一室暖黄。
时光如水般流逝,不知不觉,窗外已是星子点点,月色朦胧。
书房里烛火跳跃,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交织成一幅宁静的图画。
“哈……欠”
一声极力压抑却还是漏了出来的小哈欠打破了寂静。
小满连忙捂住嘴,不好意思地偷眼去看碧桃,见姑娘仍专注于笔下的“水涡子”,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对着另一边的青禾吐了吐舌头,用气声小小声说。
“青禾姐姐,我好像有点困了……”
青禾其实也觉着眼皮有些发沉,但她性子稳,只微微点头,也用极低的声音回道。
“小声些,别扰了姑娘。”
她抬眼看了看书案旁那摞已经写满篆字的纸张,不知不觉竟已堆起了厚厚一叠,比旁边那本《峄山碑》拓本还要高上些许了。
小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忍不住又小小声惊叹。
“我的老天爷,姑娘这又写了多久了?这纸都用掉这么多了!青禾姐姐,你瞧姑娘,方才还说再写‘一会儿’就歇息,这都几个‘一会儿’了?姑娘骗人哩!”
她说着,还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撅起了嘴。
青禾忍着笑,也压低声音附和。
“可不是嘛,姑娘一拿起笔,就像入了定似的。咱们说的话,怕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冒出去了。你看姑娘那手腕,我瞧着动作都比刚才慢了些,定是又酸了,偏还强撑着。”
两个小丫头自以为声音极小,却不知在这静谧的夜里,她们那点悄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清晰地传入了碧桃耳中。
碧桃正写到一个“安”字的收笔,听到小满那句“姑娘骗人哩”,笔尖微微一颤,那最后一道弧线便不如预期那般圆润了。
她看着那小小的瑕疵,非但没有懊恼,反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把青禾和小满都吓了一跳。
两人立刻站直了身子,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碧桃放下笔,揉了揉确实又开始发酸的手腕,看着两个一脸“被抓包”表情的小丫头,故意板起脸,眼底却漾满了笑意。
“好啊,你们两个,竟敢在背后编排起我来了?说我骗人?嗯?”
小满吓得连连摆手。
“没有没有,奴婢不敢。奴婢是看姑娘写得太久,担心姑娘嘛。”
青禾也忙道。
“姑娘,时辰确实不早了,您看这蜡烛都燃下去一大截了。您答应过我们,累了就歇息的。”
碧桃看着她们焦急的模样,又看看那摞成果颇丰的练习纸,心里其实也颇为满意。
今日虽手腕受累,但感觉对笔力的掌控确实比之前进益了些许。
她从善如流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笑道。
“好好好,听你们的,不写了不写了,今日就到这儿。再写下去,我们小满的哈欠怕是要把房顶都掀了。”
小满见姑娘没有真生气,还打趣自己,立刻眉开眼笑,凑上前麻利地开始收拾书案。
“姑娘最好了,奴婢这就收拾。青禾姐姐,快,快去给姑娘打热水来洗漱。”
青禾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
“是,姑娘稍等,奴婢这就去。”
她说着,便快步走了出去。
小满一边将笔墨纸砚归类放好,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
“姑娘您不知道,您写字的时候,模样可好看了,特别认真,特别……嗯……有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哦对,气度!就跟画上的仕女似的!就是太辛苦了,奴婢看着都心疼。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得按时歇息……”
碧桃倚在榻边,含笑听着小丫头絮絮叨叨的关心,只觉得浑身的疲惫都被这暖融融的温情驱散了。
不一会儿,青禾便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温水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粗使婆子,提着装满热水的铜壶。
“姑娘,水温正好,您先净面。”
青禾将盆放在架子上,试了试水温,又拿出干净的布巾。
小满则忙去铺床,将被褥抖开,铺得平平整整,又拍了拍松软的枕头。
“姑娘,床铺好了,被窝一会儿就暖和了!”
碧桃走过去,就着温热的水洗了脸和手,青禾递上布巾,又为她拆下发间的簪子,让一头青丝披散下来。
小满已经手脚利落地将洗脸水端出去倒了,又换了一盆干净的暖水进来给碧桃泡脚。
“姑娘,烫烫脚,解乏,睡得香。”
小满蹲下身,就要帮碧桃脱鞋袜。
碧桃忙拦住她。
“我自己来就好,你们也累了一天了,快去歇着吧。”
“那怎么行!”
小满不依。
“伺候姑娘是奴婢的本分。再说,奴婢不累,看着姑娘舒坦了,奴婢比什么都高兴。”
她说着,不由分说地帮碧桃脱了鞋袜,将那双白皙纤足轻轻放入温水中。
温热的水包裹住双足,确实驱散了不少疲惫。
碧桃看着蹲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用手撩着水,生怕烫着她的两个小丫头,心中充满了安宁。
洗漱完毕,碧桃躺进被小满用汤婆子烘得暖洋洋的被窝里。
青禾仔细地检查了窗棂是否关好,又将烛火移到远离床榻的角落,用纱笼罩好。
“姑娘,奴婢就在外间守着,您夜里若有吩咐,喊一声就好。”
青禾柔声道。
“姑娘晚安,祝您做个甜甜的美梦!”
小满也笑嘻嘻地行了礼。
“嗯,你们也快去睡吧,晚安。”
碧桃柔声回应。
两个小丫头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细心地掩上了房门。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细微的风声和偶尔传来的虫鸣。
碧桃躺在柔软的被褥里,鼻尖萦绕着阳光晒过后的干净味道和淡淡的安神香气,手腕虽还有些微酸,心里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宁,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沉入了香甜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