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柱的手还按在李慕白肩上，两人都蹲在巷子墙根，眼睛盯着水沟边那个“大前门”烟盒。风卷着雪粒往领口钻，冷得人直抽气。李慕白没动，王铁柱也没松手，两人就这么僵着，像两尊冻在雪里的泥像。
过了几秒，李慕白忽然抬手，不是去捡烟盒，而是从怀里掏出半块烤红薯，塞进王铁柱手里：“吃，趁热。”
王铁柱一愣：“这会儿吃啥红薯？”
“你不饿，人家饿。”李慕白朝墙角努嘴。
那头，李美丽和鸭舌帽男人已经散了，鸭舌帽正弯腰系鞋带，离水沟不远。李慕白慢悠悠站起来，拍拍裤腿的雪，拎着红薯走过去，笑呵呵地说：“同志，天冷，来一口？热乎的。”
鸭舌帽猛地抬头，眼神一紧，随即挤出个笑：“不了不了，不饿。”
“真不饿？”李慕白把红薯往前递了递，“这可是紫晶菘灰烬烤的，听说有人讲它有毒，我寻思着，要真有毒，我早该倒地抽筋了。”
那人干笑两声，转身就走，鞋带也没系完。李慕白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在巷口，才低头看了看沟边的烟盒——已经被雪盖了半边。
他没捡，只把剩下的红薯掰成两半，一半塞嘴里，一半递给王铁柱：“走，回仓库。路得通，菜得送，账得记。”
风雪一夜没停。天刚亮，李慕白已经蹲在冷库后墙，手指摸着铁皮上的三道划痕。深，直，像是用凿子刮的。他没说话，只从雪泥里捡起半截烟头，翻过来一看——“大前门”。
他盯着烟头看了两秒，揣进兜里，转身进了冷库。温度计指着六度七，菜叶上凝着薄霜，水灵得能照出人影。他翻开日志本，写下：“凌晨四点，风雪止。运输车未至。菜无损。铁门有划痕三道，疑似人为。”
写完合上本子，他拎起电话，拨通国营百货林经理的号。铃响六声，接了。
“林经理，我是李慕白。昨夜风雪，路封了，车没过来。今天中午前，我亲自送一批加急货，补上昨天的量。”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你这……信誉问题不大吧？”
“菜在库里，温度在本上，人在我这。您要不信，现在就派车来查。”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林经理语气松了，“就是上头有人提了几次，说你们村的菜……有点说法。”
“说法我晓得。”李慕白声音没高，“等我把菜送到，您让顾客闻，是农药味，还是霜打菜的清甜味。”
挂了电话，他走出冷库，王铁柱正带人铲雪。铁锹碰着冻土，铛铛响。李慕白走过去，接过一把铁锹，没吭声，低头就干。干了不到十分钟，远处传来脚步声。
三个人，踩着雪过来了。
带头的个子高，肩膀宽，棉袄敞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红背心。他走到仓库门口，往地上啐了一口，说：“你就是李慕白？”
李慕白放下铁锹，拍了拍手：“是我。您哪位？”
“王大虎。”那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县城菜市口的‘市场办主任’，管进货、管摊位、管规矩。”
“哦。”李慕白点头，“那您是上级领导？带介绍信了？”
王大虎一愣，随即笑出声：“介绍信？我这张脸就是介绍信。全县十八个供销点，哪个不认我王大虎？”
李慕白回头看了眼王铁柱，又转回来：“那您今天来，是检查工作？”
“差不多。”王大虎往前一步，“从这个月起，你每送一车菜，交五十块‘市场管理费’。我保你路通、摊稳、货不扣。”
李慕白眨了眨眼：“五十块？不少啊。您这费，是国家收，还是您个人收？”
“国家？”王大虎嗤笑，“国家不管这摊事。我管。你不交，明天你的车进不了城门，后天你的菜没人敢收。”
李慕白哦了一声，从兜里掏出账本，翻了两页，念：“三月七号，送菜两筐，收款三块二；三月十二号，送菜三筐，收款四块八……您看，我这一个月总收入，还不够交您三天的费。”
“那你是不打算交了？”王大虎眯起眼。
“我没说不交。”李慕白合上本子，“我是说，您这收费，没公章，没条文，没上级批文，我交了，算贪污还是算行贿？要不，咱去县委问问，看归哪个部门管？”
王大虎身后两个壮汉往前凑了半步，被他抬手拦住。他盯着李慕白，忽然笑了：“行，有种。别人见我，腿都软，你倒想告状？”
“我不告状。”李慕白把账本往地上一摔，“我要理。你要钱，没有。你要理，我跟你说到天黑。”
说完，他绕过三人，往仓库走。王大虎在后面喊：“李慕白！你可想好了！没有我点头，你在县城连一根葱都卖不出去！”
李慕白没回头，只摆摆手：“那我改行卖蒜，蒜不归你管。”
王大虎盯着他背影，脸色阴下来，低声对身边人说：“好啊，敬酒不吃。那就别怪我砸了他这破冷库。”
这话没传到李慕白耳朵里，但苏婉清听见了。
她正站在自家院墙后晾被单，木盆搁在脚边。王大虎话音落下那刻，她手一松，木盆“啪”地砸在雪地上，水溅了一裤腿。她没去捡，只盯着仓库方向，嘴唇抿得发白。
李慕白回到办公室，门刚关上，赵德才就进来了，手里捏着算盘，脸皱得像块抹布。
“李哥，五十块……也不算多。要不，先交一期？省得他们真把路堵了。”
李慕白正倒水，闻言停下，盯着他：“你算盘打得响，账也算得清。可你算过没有，今天我交五十，明天他要一百，后年要我交地契，我给不给？”
赵德才低下头：“可……不交，咱们真进不了城。”
“进不了城，就种地。”李慕白把茶缸往桌上一蹾，“可要是我今天低头，明天全村人都得低头。李富贵要钱，王大虎要钱，后头再来个张大豹、刘大熊，是不是全村人都得排队交钱？”
赵德才不说话了，手指无意识地拨着算盘珠，噼啪响。
李慕白走到桌前，从贴身口袋里掏出火柴盒、烟头、写着车牌号的纸条，一一摊在桌上。火柴盒上的“李”字已经模糊，烟头沾着泥，纸条边角卷了。
他盯着这些东西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他们以为我怕？以为我会慌？以为我会求他们？”
他拿起账本，重重拍在桌上：“我偏不。”
赵德才抬头，看见李慕白眼睛亮得吓人，像夜里不灭的灯。
“你走吧。”李慕白说，“想退股的，随时来。钱我当场结。但冷库不停，菜照送，日志照记。谁要查，欢迎来查。谁要闹，我奉陪到底。”
赵德才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屋里静下来。李慕白吹灭油灯，黑暗瞬间吞了屋子。窗外雪又开始下，一片雪花卡在窗缝，颤巍巍悬着，没落。
他坐在桌前，没动。火柴盒还摊在桌上，烟头旁边多了一行刚写的字：“王大虎，五十块，县城菜市口，背后是李富贵。”
他盯着那行字，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敲了七下，停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李慕白没回头，只把桌上的东西收进兜里。
门开了一条缝，王铁柱探进头：“李哥，路通了。车能走。”
李慕白站起来，抓起棉袄：“走，送菜。”
王铁柱犹豫：“王大虎的人还在村口晃。”
“晃着好。”李慕白扣上扣子，“让他们看清楚，谁也拦不住我。”
他走出门，风雪扑面。仓库铁门上，那三道划痕在雪光下格外刺眼。
他伸手摸了摸，冷笑一声。
抬腿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