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把邀请函折好,塞进抽屉最里面。桌上的测试方案已经复印了三份,一份贴在公告栏,一份交给苏婉清归档,另一份被王铁柱拿去念给窑洞口晒太阳的老人们听。据说念到“七十二倍速”时,老赵头当场站起身,说这词听着像电视里放的火箭发射倒计时。
他正低头整理培训计划的提纲,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铁柱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捏着一张纸,边角都快被汗浸软了。
“贴了。”他把纸拍在桌上,“喇叭我也喊了三遍,字正腔圆,连村东头那头母猪都多哼了两声。”
李慕白抬眼:“人呢?”
“啥人?”
“来看启事的。”
王铁柱挠头:“就赵小虎,站那儿抄了十分钟,跟抄经文似的。别的……没动静。”
李慕白点点头,没意外。村里人对“国际”两个字向来敬而远之,上次听说省城医院要来验收,还有人偷偷往菜地里撒香料,说外国人爱吃重口味。
他起身走到公告栏前。那张《国际展会展务筹备公告》边角被风掀起,像只想飞走的鸟。上面写着招募翻译、设计、物流三类人员,待遇是“管饭、有补贴、表现突出者可随团参展”。
底下已经有人用炭笔写了两行字:“翻译能当饭吃?”“莫不是又要集资买展位?”
李慕白拿图钉重新压住四角,回办公室时,看见赵小虎还站在原地,低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眼镜腿上的胶布晃来晃去,像随时要断。
“抄完了?”李慕白问。
赵小虎猛地抬头,脸一下子红到耳根:“我……我想报名。”
“会英语?”
“会。”他声音轻,但咬字清楚,“高考英语78,全县前十。”
李慕白挑眉:“那不错啊,怎么没走?”
“家里……走不开。”他低头搓手,指甲缝里还沾着粉笔灰,“但我能学,现在学也来得及。”
李慕白看着他,忽然笑了:“你知不知道外国人长啥样?”
赵小虎一愣。
“没见过不要紧。”李慕白拍拍他肩膀,“咱们也不是去跟人家比谁眼睛大。要紧的是,能把咱们的菜说清楚——这菜怎么种的,为啥干净,为啥能放二十天不烂。”
赵小虎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一下。
“今晚七点,村委会开会。”李慕白说,“你来,带本子。”
傍晚的风从山口灌进来,吹得村委会的铁皮屋顶哗啦响。七点刚过,人陆陆续续到了。苏婉清抱着一叠打印纸进来,王铁柱叼着根草根,老支书坐在角落,手里盘着两个核桃。
李慕白站在黑板前,拿起粉笔写下一行字:“this is our vegetable.”
底下一片安静。
王铁柱举手:“这念啥?”
“这是我们的菜。”李慕白说。
“哦。”王铁柱点头,“那不能写‘这菜是咱种的’?顺口。”
“写英文。”李慕白说,“因为人家看不懂中文。”
“那他们来咱村干啥?”王铁柱嘀咕,“又不吃生菜沙拉。”
李慕白没理他,转向赵小虎:“你来读一遍。”
赵小虎站起来,手有点抖,嘴唇动了两下,才挤出声音:“this……is……our……vege……table。”
念完,头低得快碰到膝盖。
王铁柱噗地笑出声。
李慕白转头看他:“你来?”
王铁柱立马闭嘴。
“谁都有第一次。”李慕白说,“说错了不罚钱,但不说,就永远不知道自己能说多好。”
他顿了顿:“从今晚起,展务组每晚七点集中学英语。我带头。”
底下一阵骚动。
“学英语能种出菜?”有人小声问。
“能。”李慕白说,“以后咱们的菜要走出国门,包装上印的不是‘双河村特供’,是‘Shuanghe Village premium’。你不学,就看不懂标签,更别提跟人谈合作。”
苏婉清这时开口:“我已经开始整理产品介绍资料,中英对照。需要有人帮忙校对。”
王铁柱看看她,又看看李慕白,终于吭声:“那……我也学两句?总不能去了只会说‘吃饭了’。”
李慕白笑了:“你先学‘this is fresh’,指着菜说就行。”
“这菜新鲜?”王铁柱试着念,“this is……fressh?”
“Fresh。”李慕白纠正。
“Fressh。”
“再试。”
“Fressh!”
李慕白摇头:“算了,明天再练。”
散会后,天已经黑透。李慕白没走,坐在办公室改培训计划。苏婉清留下帮忙,把赵小虎抄的单词本拿过来,发现每页都用红笔标了音标,写得密密麻麻。
“这孩子底子不错。”她说。
“缺的是机会。”李慕白说,“咱们得给他搭个梯子。”
第二天一早,李慕白骑上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直奔镇中学。周文娟老师四十出头,板书工整,说话不带废话。听说村里要参展,她愣了三秒,然后问:“你们真要去?”
“真去。”李慕白说。
“语言不通,资料不全,流程不熟,你们拿什么参展?”
“拿菜。”李慕白说,“还有想学的人。”
周老师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笑了:“行,我每周三晚去一趟,义务教。但有个条件——你们得认真学,别把我当唱大戏的。”
“保证。”李慕白说,“我还带头记笔记。”
回村路上,自行车链条掉了三次。李慕白一边修一边想,这破车要是也能进空间加速老化测试就好了,省得天天在路上耽误工夫。
第三天傍晚,村委会门口又热闹起来。启事底下多了几行新字:“我也报名!”“算我一个!”还有人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地球,上面插着双河村的旗。
赵小虎来了,手里捧着本破旧的英语教材,封皮都快掉了。他站在黑板前,主动写下一句:“our vegetables are grown without pollution.”
李慕白点头:“念一遍。”
赵小虎深吸一口气,声音比前两天稳多了:“our vegetables are grown without pollution.”
“很好。”李慕白说,“明天教‘cold chain logistics’。”
王铁柱举手:“啥意思?”
“冷链运输。”
“哦。”王铁柱记下,“冷……链……运……输……英文咋说?”
“cold chain logistics。”
“cold chain……lodge……?”
“Logistics。”
“Lodge……tics?”
“算了。”李慕白摆手,“今晚就到这儿。”
临走前,苏婉清把打印好的产品英文介绍递给李慕白:“我加了段话——‘源自中国北方山村,遵循自然节律,以传统农法结合现代标准培育’。”
李慕白看了眼:“好,就用这个。”
王铁柱凑过来:“那‘带包土’的事儿,写不写?”
李慕白想了想,在最后补了一句:“附赠故乡土壤样本,见证生长之源。”
“这句地道不?”王铁柱问。
“挺地道。”李慕白说,“就是别真带一麻袋土上飞机。”
晚上十点,村委会的灯还亮着。李慕白伏案修改培训计划,苏婉清在核对资料,王铁柱翻着刚发的英语小册子,赵小虎坐在角落,一笔一划抄写单词。
黑板上写着:“第一课:this is our vegetable。”
底下是李慕白刚写下的批注:“这不是菜,是我们说的话。”
窗外,风停了。屋顶的铁皮不再响。远处传来一声狗叫,接着是孩子梦里的呓语。
李慕白抬头看了眼挂钟,指针指向十点零七分。
他合上笔记本,拿起粉笔,在黑板最下方写下明天的课程标题:“how to explain cold chain to foreigners.”
粉笔灰落在他指尖,像一层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