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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六年深秋,冷硬的秋风裹着安南支棱隘口浓重的血腥味,在狭窄陡峭的山道间横冲直撞。隘口两侧,是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此刻却成了死神的巢穴。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声此起彼伏,密密麻麻,带着淬毒的狠戾,从密林深处泼洒而出,无情地收割着山道上挤作一团的明军人马。

“列阵!护住殿下!”都督黄中的吼声嘶哑欲裂,须发戟张,手中长刀奋力格开一支射向身后车驾的冷箭,火星四溅。他盔甲上已插着几支颤巍巍的羽箭,血顺着甲叶缝隙往下淌。

回应他的却是更猛烈的箭雨和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无数打着胡氏旗号的安南兵卒,如同从腐土里钻出的毒蚁,挥舞着弯刀和竹枪,从密林、从岩石后、从山崖上蜂拥扑下,瞬间将明军本就艰难维持的队形冲得七零八落。明军将士的惨嚎、战马的悲鸣、兵刃的撞击声、垂死的咒骂声,混杂成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死亡乐章。

大理寺卿薛嵓就在黄中身侧不远处。这位清癯的文官,此刻官袍染血,脸上溅满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浆。他死死护在陈天平简陋的马车前,手中一柄不知从何处夺来的腰刀,笨拙却拼命地挥舞着,将一个又一个试图攀上车辕的安南兵砍翻。他口中兀自嘶喊着:“殿下勿惊!天兵在侧!胡贼悖逆,必遭天谴!”

陈天平缩在颠簸的马车角落里,面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陈朝王孙的矜贵荡然无存,只剩下极致的恐惧。他透过车帘缝隙,看到的是明军将士不断倒下的身影,是黄中浴血奋战却步步后退的绝望,是薛嵓那单薄身躯在刀光中摇摇欲坠的坚持。

“黄都督!薛大人!顶不住了!胡贼伏兵太多!” 一个满脸是血的明军把总踉跄着扑到黄中马前,声音带着哭腔。

黄中环顾四周,目眦尽裂。跟随他南下的五千精锐,此刻如同陷入泥沼的困兽,在数倍于己的敌军疯狂围攻下,阵线正被迅速撕裂、吞噬。支棱隘口这狭窄的地形,成了他们无法摆脱的绝地。

“冲出去!保护殿下,向隘口外冲!”黄中挥刀劈翻一个冲到近前的敌兵,厉声下令。这是唯一的生路,尽管希望渺茫。

然而,晚了。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号角声如同地狱的丧钟,陡然从隘口最高处的山崖上响起,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紧接着,轰隆隆的巨响传来,无数巨大的滚木礌石被点燃,裹挟着熊熊烈焰和浓烟,从两侧陡峭的山崖上轰然砸落!

烈焰翻滚,浓烟冲天。燃烧的巨木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砸入混乱的明军队列,瞬间将躲避不及的士兵碾成肉泥。火星四溅,引燃了枯草和士兵的衣甲,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山谷。浓烟遮蔽了视线,混乱达到了顶点。

“天亡我也!”黄中悲愤长啸,奋力想稳住阵脚,却被一根燃烧的滚木狠狠撞中胸口。沉重的甲胄发出刺耳的扭曲声,他连人带马被撞得向后飞起,口中鲜血狂喷,重重摔落在地,被蜂拥而上的敌兵淹没,刀光闪落,再无声息。

“黄都督!”薛嵓目睹此景,肝胆俱裂。他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将吓呆了的陈天平从马车里拽出,死死护在自己身后,背靠着一块巨大的山岩。他手中的腰刀早已卷刃,只能徒劳地挥舞着,阻挡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敌兵。

“薛…薛卿…”陈天平抖如筛糠,语不成句。

薛嵓喘息着,眼神却异常坚定,死死盯着逼近的敌人:“殿下!记住!胡季犁弑君篡位,屠戮忠良,天人共愤!今日我死,陛下必知!大明必为我等讨还血债!殿下……”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柄锋利的长矛,带着复仇般的狠厉,从薛嵓身后士兵的缝隙中猛然刺出,精准地贯穿了他的腰腹!剧痛瞬间攫住了薛嵓,他身体猛地一僵,口中涌出大股鲜血。他低头看着穿透身体的矛尖,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愤怒和一丝未竟的遗憾。

“大…明…”薛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身后的陈天平向前推开,自己却迎着矛尖不退反进,任由长矛彻底贯穿!他张开双臂,如同护雏的母鸡,用自己残破的身躯挡住了紧随而来的数柄利刃!

噗!噗!噗!

刀锋入肉的声音沉闷而密集。薛嵓的身体被数把弯刀同时砍中、刺穿,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陈天平满头满脸。这位大明的正三品卿臣,前一刻还在慷慨陈词,下一刻已化为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岩石上,至死,双臂仍保持着向外推挡的姿势,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啊——!”陈天平看着近在咫尺的惨状,发出非人的尖叫。冰冷的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也彻底浇灭了他最后一丝复国的幻想。几个凶悍的安南士兵狞笑着扑上来,轻易地将他按倒在地,绳索勒进皮肉。

“放开我!我是陈朝宗室!你们这些逆贼!大明不会放过……”陈天平的叫骂声被一块破布粗暴地堵了回去。他被拖拽着,像一头待宰的牲口,消失在混乱的战场和弥漫的硝烟之中。

支棱隘口的杀戮持续了大半日,直到日头西斜,将满地的鲜血和尸体染成一片诡异的酱紫色,喊杀声才渐渐平息。五千大明精锐,连同他们的统帅和使节,除了极少数趁乱遁入深山密林者,几近全军覆没。风中只余下血腥的腥甜、焦糊的恶臭,以及胜利者清理战场、搜刮战利品时发出的粗野呼喝。

数日后,安南都城升龙(今河内)的城门楼上,一颗年轻、苍白、沾满血污的头颅被高高悬挂起来。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城下聚集的人群,那是陈朝最后的血脉,陈天平。胡季犁父子站在城头,志得意满,俯视着他们的“杰作”,嘴角噙着残忍而冰冷的笑意。下方的人群在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被胁迫的、参差不齐的欢呼。

血腥的讯息,如同跗骨之蛆,沿着南疆蜿蜒的驿道,穿越瘴疠弥漫的山林,一路向北,艰难地传递。

当支棱隘口惨败和陈天平的死讯最终抵达大明帝都金陵时,已是深秋时节。金陵的秋意带着水乡特有的湿冷,绵绵的秋雨下个不停,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巍峨的宫城之上,连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都失了颜色,一片阴郁沉暗。

奉天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巨大的蟠龙金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扭曲的阴影,殿外檐角悬挂的铁马在凄风冷雨中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叮当声,更添几分肃杀。

“砰!”

一声巨响打破了死寂。御案被一只戴着赤金扳指的手狠狠拍下,沉重的紫檀木案几都为之震颤,堆积如山的奏章哗啦啦滑落一地。成祖皇帝朱棣猛地从龙椅上站起,玄色绣金的龙袍下摆带起一股劲风。他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跪伏在丹墀下的兵部信使,那目光中的怒火几乎要将人灼穿。

“五千!整整五千天兵!朕的堂堂都督!三品寺卿!还有那陈朝遗脉!就在他胡季犁的眼皮子底下!被伏击!被屠戮!被枭首示众!”朱棣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在低吼,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雷霆之怒,在空旷的大殿里隆隆回响,震得人耳膜发麻,“安南小丑!欺天太甚!朕若不将其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如何告慰阵亡将士在天之灵!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众口!”

他胸膛剧烈起伏,怒火几乎要冲破冠冕。然而,就在这狂怒的顶点,一份来自北疆、搁在御案最上方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报上清晰地写着:瓦剌部首领马哈木,联合鞑靼残部,趁秋高马肥,大举集结,前锋已数次叩边,北疆防线压力骤增,多处卫所告急,请求朝廷速调援兵粮秣!

北疆!又是北疆!这两个字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瞬间勒紧了朱棣沸腾的杀心。他盯着那份北疆急报,捏着御案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咯咯作响。那滔天的怒火,在现实的冰冷壁垒前,不得不被强行压制、扭曲。他需要安南胡氏的人头来洗刷耻辱,来震慑四方,但此刻,北境那道绵延万里的长城防线,才是大明真正的命脉所在!若因南征导致北疆有失,让蒙元铁骑再次饮马黄河,那后果……朱棣不敢深想。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坐回了龙椅,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那瞬间的颓然,让一直垂首侍立、大气不敢出的兵部尚书金忠和户部尚书夏元吉心头猛地一沉。

“金忠,”朱棣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竭力压抑后的沙哑疲惫,“北边……马哈木那边,情形究竟如何?边军……还能撑多久?”

金忠连忙躬身出列,声音凝重:“回陛下,马哈木此次纠集部众不下十万,声势浩大。宣府、大同、辽东诸镇压力巨大,虽经将士浴血奋战,暂时将敌阻于关墙之外,然敌骑剽悍,来去如风,不断袭扰我粮道、哨所,边军疲于应付,伤亡日增。若朝廷援军及粮饷不能及时抵达,恐……恐入冬后形势更为凶险。”他顿了顿,硬着头皮补充,“臣估算,至少需调集京营精锐五万,并邻近省卫所兵马策应,粮草军械更需……更需加倍供给,方能稳住阵脚,伺机反击。”

“加倍供给?”朱棣的目光转向夏元吉,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无形的巨大压力,“夏元吉!朕的户部,还拿得出多少银子?多少粮食?支撑北疆鏖战,还要支撑朕踏平安南!”

夏元吉心头一凛,深深吸了一口气。作为执掌天下钱粮的户部尚书,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国库的窘迫。连年北征、营建新都、下西洋、安置流民……哪一项不是吞金巨兽?他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沉重:“陛下,北疆军情如火,安南之耻刻骨,臣等岂敢怠慢?然……去岁淮扬水患,今夏湖广又遭蝗灾,秋粮征收本就打了折扣。北疆战事一起,每日耗费钱粮巨万。国库……国库存银不足百万两,太仓存粮,扣除北疆及京畿卫戍必需之数,余粮……恐仅够十万大军三月之耗。”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坦然迎着朱棣迫人的视线,“若再同时大举征伐安南,钱粮……钱粮实难为继,恐两线皆溃,动摇国本!请陛下……三思!”

“三思?”朱棣猛地一拍扶手,怒极反笑,“好一个‘钱粮难继’!好一个‘动摇国本’!朕的五千将士就白死了?大明的国威就任他胡贼踩在脚下?夏元吉!你告诉朕,这口气,朕如何咽得下!”

夏元吉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腰弯得更低,却并未退缩:“陛下息怒!臣绝非怯战!安南胡氏,悖逆天朝,罪不容诛!此仇必报!然……事有缓急,力有穷时。臣斗胆进言,北虏方为心腹之患,安南疥癣之疾。当务之急,乃倾尽全力,确保北疆无虞!至于安南……”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或可另辟蹊径,以西南之力,雷霆扫穴!”

“西南之力?”朱棣眉头紧锁,鹰隼般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正是!”兵部尚书金忠立刻接口,他深知夏元吉所指,“陛下,黔国公沐晟坐镇云南多年,麾下不乏精兵。然其力……或尚不足以独力荡平安南。臣观西南诸省,真正能征惯战、熟悉南疆地理瘴疠、且能号令诸土司如臂使指者,唯有一人——禄国公,周必贤!”

“周必贤……”朱棣缓缓重复着这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扶手。这个名字,连同他身后那片云遮雾绕的黔地,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周必贤,那个在西南边陲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如老树盘根的青年勋贵。他麾下的七星卫,是西南诸卫公认的尖刀;水西奢香夫人的彝兵,悍勇善战,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思南田震掌控的苗勇,更是丛林山地战的翘楚。更棘手的是,周家通过联姻、扶植代理人(如播州杨晟)、掌控盐茶贸易命脉,早已将黔、川、滇交界之地,经营成了铁板一块。

用周必贤,确是最快、最省力、也最可能成功的方案。西南之兵本就适应南方气候地形,粮草转运路程也大大短于从北方调兵。若周必贤肯全力出手,以其在西南的威望和掌控力,调集三省精锐,再联合沐晟云南之兵,荡平安南,确有极大胜算。

然而,此念一起,朱棣心底深处那根名为“猜忌”的弦,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周家已然尾大不掉,若再让周必贤立下平定安南这等开疆拓土的不世之功,手握重兵,威望达到顶点,朝廷还如何节制?黔地还姓不姓朱?这岂非饮鸩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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