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峡与野狼峪取得了大捷,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了冷水,瞬间点燃了张蚝及其麾下秦军炽热的战意。吐蕃飞鹘军先锋的覆灭,不仅重创了敌军,缴获旌旗、兵甲无数,更极大地鼓舞了连日守城、神经紧绷的秦军士气。当捷报传回松州城时,城头守军欢声雷动,仿佛连日鏖战的疲惫与牺牲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然而,胜利的喜悦有时亦是致命的毒药,尤其对于张蚝这般以勇武着称、性情刚猛、有时不免失于持重的悍将而言。
临时设立于松州城外的前线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臭与胜利后的亢奋。张蚝踞坐主位,他那标志性的洪亮笑声震得帐幔微颤,面前案几上摆着刚刚统计完毕的斩首与缴获清单,旁边还有一碗几乎见底的烈酒。
哈哈哈!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张蚝重重一拍大腿,震得案上杯盏乱跳,什么狗屁飞鹘军,吹得神乎其神,在老子面前,还不是一群插标卖首的土鸡瓦狗!传令下去,今夜犒赏三军,酒肉管够!
帐内诸将,多是追随张蚝南征北战的旧部,此刻也多沉浸在胜利的兴奋与对主帅的盲目崇拜中,纷纷举杯附和:大将军神威!此战定让吐蕃崽子闻风丧胆!
一员性情急躁的副将更是趁势起身,抱拳请命:大将军!敌军新败,士气低落,正是扩大战果的良机!何不乘胜追击,一举将城外这些残兵败将全部荡平,收复所有失陷的戍堡哨所,甚至……兵锋直指高原脚下,扬我大秦天威!
这话说到了张蚝的心坎里。他本就因之前被动防守憋了一肚子火,此刻大胜之下,苻坚那份强调防守反击不可冒进的密旨,在他心中那份开疆拓土、阵斩敌酋的渴望面前,似乎变得有些过于谨慎,甚至束缚手脚了。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踏平吐蕃前锋,献俘阙下的辉煌场景。
不错!正合我意!张蚝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好战光芒,霍然起身,岂能容他们在老子地盘上撒完野之后,还想拍拍屁股安然退去?传我将令!全军休整一日,饱食酣睡,明日五更造饭,拂晓出击!老子要亲自带队,碾碎他们,一个不留!
这时,一位较为年长、素来谨慎的参军眉头紧锁,忍不住出列劝谏:大将军,还请三思!陛下明旨,意在诱敌深入,稳固防守,消耗吐蕃锐气。此战虽胜,然吐蕃主力犹在,其统帅噶尔·东赞域松亦非庸才,败退之时队形未乱,恐有诈谋。加之高原地理复杂,气候诡谲,我军士卒多不习此地水土,若贸然深入……
够了!张蚝不耐烦地挥手打断,脸上因酒意和兴奋泛起的红光更盛,陛下远在洛阳,千里传讯,岂知前线战机稍纵即逝?如今敌军丧胆,溃不成军,正是一鼓作气、犁庭扫穴之时!难道要等他们退回高原,缓过气来,重新集结,再来犯边吗?届时又需多少儿郎血染疆场?休得多言,乱我军心!执行军令!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帐内诸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蚝看到了眼前歼灭这股吐蕃军队、夺取更大军功的诱惑,却选择性忽略了吐蕃军队败退时那过于的细节,更将参军基于地理和战略的合理担忧视为怯战。胜利的号角,有时也会吹响迷失的序曲。
翌日拂晓,天色未明,寒意刺骨。张蚝顶盔贯甲,亲率两万精锐步骑,其中包含相当数量的骑兵,浩浩荡荡开出松州城,沿着吐蕃军队撤退的踪迹,向西追击。旌旗招展,刀枪如林,队伍带着一股胜者的骄狂之气。
起初的数日,进展似乎异常顺利。秦军前锋接连击溃了几股负责断后、骚扰的吐蕃小队,缴获了一些被丢弃的辎重。每一次小胜,都如同给张蚝和追击部队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催促着他们不断加快行军速度,不知不觉间,已然深入高原边缘那沟壑纵横、山势愈发陡峭的复杂地域。
然而,高原的天气,如同喜怒无常的神只,说变就变。刚刚还是碧空如洗,烈日当头,转眼之间,铅灰色的乌云便从四周巍峨的山巅后翻滚涌出,迅速吞噬了湛蓝的天空,天地间骤然昏暗下来。凛冽的寒风毫无征兆地咆孝而起,卷着沙砾般的雪沫和冰冷的雨点,狠狠砸在秦军将士的脸上、盔甲上,发出噼啪的脆响。气温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急剧下降,呵气成霜。更麻烦的是,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从山谷间升腾弥漫,能见度骤降至不足百步,队伍前后难以相顾。
祸不单行。随着海拔的迅速提升,许多来自关中平原、中原腹地的秦军士卒开始出现剧烈的高原反应。头痛欲裂,如同被重锤敲击;胸闷气短,仿佛胸口压着巨石;恶心呕吐,四肢酸软无力……原本整齐雄壮的行军队列开始散乱,士兵们拄着兵器,张大嘴巴艰难地喘息,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战斗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下降。战马也焦躁不安,口鼻喷着白沫,不愿前行。
大将军!天气骤变,风雪交加,士卒疲敝不堪,多有晕眩呕吐者,队形已乱!是否暂缓追击,寻一处背风之地扎营休整,待天气好转再行定夺? 前军主将一脸狼狈地策马回来,头盔上结了一层薄冰,声音带着焦急与疲惫。
张蚝骑在马上,他自己也感到心跳加速,呼吸有些困难,胸口发闷,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刺痛。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仿佛要压下来的天空,又看了看队伍中那些步履蹒跚、面色痛苦的士兵,心头一阵莫名的烦躁涌起。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不适感,目光再次投向雾气深处,仿佛能穿透迷雾,看到那些正在狼狈逃窜的吐蕃溃兵。
混账话!张蚝强压下身体的不适,厉声喝道,看看你们的样子!区区风雪,些许山高,就让你们成了软脚虾吗?吐蕃人能在这鬼地方生存打仗,我堂堂大秦锐士便适应不得?这正说明敌军比我们更狼狈!正是追上他们,给予致命一击的绝佳时机!传令下去,克服困难,加快速度!谁敢怠慢,延误军机,军法从事! 他错误地将部队因生理原因产生的不适应,简单归咎于意志力薄弱和畏战情绪,强行命令继续向更高、更险峻的地域进军。这支疲惫不堪、对环境极不适应的军队,被主帅的胜利欲望和严令拖着,一步步走向了未知的险境。
就在秦军被恶劣天气和高原反应折磨得筋疲力尽,行军队伍拉得极长,首尾难以呼应,指挥调度几乎失灵之时——
呜——呜——呜——
低沉而苍凉的牦牛号角声,毫无预兆地陡然从四面八方的山峦、密林、甚至是头顶的浓雾中响起!声音层层叠叠,回荡在狭窄的山谷间,带着令人心季的肃杀之气!
几乎在号角响起的同一瞬间,杀声震天!早已利用对地形的绝对熟悉和恶劣天气的完美掩护,埋伏在此多时的吐蕃主力军队,在赞誉论赞弄囊的亲自督战和噶尔·东赞域松的精准指挥下,如同从雪地和松林中钻出的神兵,发起了全面而勐烈的反击!
他们身披白色裘皮或粗布伪装,行动迅捷如猿,对这里的严寒缺氧习以为常。一时间,滚木、礌石如同山崩般从两侧陡峭的山坡上倾泻而下,砸入混乱的秦军队列中,引发一片惨嚎。密集的箭失,带着刺耳的尖啸,从浓雾和雪幕的各个角落精准射出,许多秦军士卒尚未看清敌人在哪,便已中箭倒地。养精蓄锐的吐蕃骑兵,则如同高原上的风暴,利用其出色的山地机动性,不断从侧翼和后方发起凶悍的冲击,将本就脱节、混乱的秦军部队进一步分割、包围。
中计了!有埋伏!结阵!快结阵防御! 张蚝此刻才恍然惊醒,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远超风雪的冰冷。惊怒交加之下,他嘶声大吼,试图稳住局势。然而,在如此极端恶劣的环境下,面对以逸待劳、占据绝对地利、且适应环境的吐蕃军队的致命突袭,他的命令如同投入暴风雪中的石子,瞬间被淹没,根本无法有效传达和执行。各级将领与士兵之间的联系已被切断,各自为战,场面彻底失控。
秦军陷入了建军以来或许都未曾经历过的苦战与绝境。士卒们既要拼死抵抗仿佛无处不在的敌人的攻击,又要与严酷至极的自然环境抗争,体力与意志都在飞速消耗,伤亡极其惨重,鲜血染红了雪地,迅速冻结成暗红色的冰。
张蚝双目赤红,怒发冲冠,巨大的屈辱感和愤怒淹没了他。他一把扯下碍事的披风,挥舞着他那柄沉重的镔铁大刀,怒吼着率先杀入敌阵,左冲右突,身先士卒,接连将数名扑上来的吐蕃勇士连人带兵器噼翻在地,试图以自己的勇武挽回败局,激励士气。主帅的悍勇确实暂时稳住了一小片区域,亲兵们紧紧跟随,围绕着他形成一个血战的漩涡。
然而,个人的勇武在整体崩溃的战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混战之中,一支不知从何处、由何人射出的冷箭,如同隐匿在风雪中的毒蛇,抓住了他挥刀露出的那一丝破绽,地一声闷响,精准地射中了他的右肩窝!箭矢力道极大,瞬间穿透了甲骨间的缝隙,深没入骨!
呃啊! 张蚝一声闷哼,剧痛勐地袭来,整条右臂瞬间麻木,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镔铁大刀再也握持不住,一声脱手掉落在地。他庞大的身躯晃了几晃,险些栽下马背。
大将军! 一直紧随其后的亲兵统领目眦欲裂,发出绝望而悲愤的嘶吼,立刻率残余的亲兵拼死向前,用血肉之躯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将张蚝紧紧护在中心,格挡开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击。
张蚝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他左手死死按住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败!强烈的悔恨如同毒虫啃噬着他的心。他看向周围,尽是浴血苦战、不断倒下的部下,听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垂死哀嚎,他知道,再不决断,这两万精锐,连同他自己,都将葬身于此。
撤……向东南方向,突围!回松州! 张蚝强忍着钻心的剧痛和巨大的屈辱,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
护住大将军!杀出去! 亲兵统领红着眼睛,如同受伤的猛兽,率领着最后还能战斗的亲卫和部分聚拢过来的士卒,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朝着来路方向,不顾一切地拼死冲杀。这支陷入绝境的孤军,此刻为了生存,为了护主,爆发出最后的血勇,竟然在吐蕃军队的重围中,硬生生撕开了一条血路……
残阳如血,映照着松州城外尸横遍野的战场,也映照着那支如同丧家之犬般狼狈逃回城的残兵败将。出征时的两万精锐,此刻归来的不足五千,且人人带伤,盔甲歪斜,旌旗不整,丢掉了几乎所有的重型军械和粮草辎重。张蚝被亲兵用简易担架抬着,右肩包裹的麻布已被鲜血浸透,他紧闭双目,脸色灰败,不知是因失血过多,还是因那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巨大挫败感。
此役,秦军损失超过一万五千人,多名中级将领战死或被俘,可谓一场空前惨败。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伴随着溃兵的哭嚎,迅速传遍了松州,也朝着成都、朝着洛阳飞速传去。
松州城头,守军看着城下惨状,士气大挫,一片悲戚惶恐。张蚝被紧急抬入府衙救治,他下令紧闭四门,全力防守,同时以染血的绷带书写请罪奏章,向苻坚陈述败绩,自请处分。
吐蕃军队虽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胜,噶尔·东赞域松更是志得意满,但面对依旧城高池深、守军数量依旧可观的松州城,以及秦军困兽犹斗展现出的最后血性,加之对攻坚城的损耗心存忌惮,论赞弄囊采纳了张雁的建议,并未立即发动强攻,而是在松州城外扎下连营,一方面休整部队,消化战果,另一方面对松州形成长期围困之势,试图不战而屈人之兵。
而当这份沾着张蚝鲜血、记录着耻辱败绩的八百里加急军报,被以最快速度送入洛阳紫宸殿,呈送到苻坚的御案之上。
殿内,灯火通明,却气氛凝滞,落针可闻。侍立的宦官、宫女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尚书郭质、太子苻宏等重臣肃立一旁,脸色凝重。
苻坚缓缓拿起那份沉甸甸的军报,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他的脸上,最初是难以置信,随即转为铁青,握着绢帛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痛惜与失望,在他胸中翻腾汹涌。张蚝,这个他一手提拔起来,寄予厚望的悍将,竟然……
一声巨响,苻坚勐地将那份军报狠狠摔在御案之上,震得笔砚跳动。他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渊,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张蚝!违逆朕意,刚愎自用,骄兵冒进,致此大败,损兵折将,丧师辱国!其罪……当诛!
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整个紫宸殿,所有人都感到嵴背发凉。太子苻宏张了张嘴,想要求情,却被苻坚那冰冷的目光逼退。
苻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立刻下旨处决张蚝的冲动。他脑海中闪过张蚝往日冲锋陷阵、屡立战功的画面,想到西线如今危殆的局势,想到阵亡的那一万五千将士……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眼神恢复了帝王的冷静与深邃,但那份怒意依旧蕴藏在眼底。
他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权衡后的克制,念其往日战功卓者,于国有劳,且此番身负重伤,几近殒命……暂夺其镇南大将军号,褫夺假节钺之权,留任原职,戴罪立功!令其死守松州,缮甲厉兵,安抚士卒!若再敢妄动,或失陷寸土…… 苻坚目光如刀,定斩不饶,绝不姑息!
处理完张蚝,苻坚的目光扫过殿内群臣,那目光沉重而锐利:西线局势,自此危殆。吐蕃气焰必然嚣张,北疆拓跋珪恐亦会蠢蠢欲动。诸卿……以为当如何应对,方可挽回局势
一场因主将骄狂、违逆战略而导致的惨败,不仅让帝国西线门户洞开,士气受挫,更如同在看似稳固的帝国战车上,敲下了一记沉重的警钟。苻坚不得不重新审视整个战略布局,调动更多的资源来填补西线的漏洞。西南天空,阴云密布,电闪雷鸣,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而这场风暴的中心,已然从松州,蔓延到了洛阳的决策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