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洛阳城清扫出的青石御道，发出辘辘声响。苻宏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熟悉的街市。虽值寒冬，帝都依旧人流如织，商铺旗幡招展，与灾区那片死寂的白形成刺眼对比。一种近乎隔世的恍惚感涌上心头。
没有回东宫梳洗，苻宏直接被引至紫宸殿。殿内温暖如春，金砖墁地，蟠龙柱巍峨，空气中弥漫着澹澹的檀香。苻坚并未端坐御座，而是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寰宇图前，身影在宫灯映照下显得格外挺拔，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高。
“儿臣叩见父皇。”苻宏趋步上前，依礼参拜。数月风霜，在他年轻的脸庞上刻下了沉稳的痕迹，声音也褪去了些许青涩。
苻坚缓缓转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儿子身上，从头到脚，仔细审视。那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朝服，看到他身上沾染的灾区风雪与泥泞，看到他眼底深藏的疲惫与悲悯。没有立刻让他起身，也没有寻常父子久别重逢的温情，只有长时间的沉默。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考验。
“起来吧。”良久，苻坚才澹澹开口，“灾区数月，辛苦了。”
“儿臣分内之事，不敢言苦。”苻宏起身，垂首恭立。
“分内之事？”苻坚踱步走近，语气平缓，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那你告诉朕，何为储君之分内？是亲冒矢石，抚慰灾民？还是运筹帷幄，平衡朝局？”
苻宏心头一凛，知道真正的考校开始了。他深吸一口气，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儿臣在灾区，见百姓流离，饿殍冻骨，方知‘民为邦本’四字，字字千钧。儿臣所为，不过是尽己所能，让更多人活下来，让秩序不至崩坏。”
听到儿子的回答，苻坚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现代的灵魂在共鸣，他欣赏这份对个体生命的尊重，这本就是他潜移默化影响的结果。但帝王的意志却在冷静评估——仁慈是美德，但过度的仁慈可能成为弱点。
“活下来，然后呢？”苻坚追问，语气依旧平澹，“数十万灾民，朝廷能养他们一时，可能养他们一世？雪融之后，淤泥重现，土地荒芜，他们何以谋生？邙山流寇，如今困于风雪，开春之后，若与地方豪强勾结，又当如何？”
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指向灾区表象之下更深层的危机。苻宏感到后背渗出冷汗，他知道，父皇虽在洛阳，对前方的局势却洞若观火。
“儿臣已命格物院加紧研究淤泥改良之法，开春后试行。以工代赈将持续，引导灾民参与清淤、修路、重建，使其得以谋生，亦恢复地方元气。对于流寇，围困断粮，分化招抚为主，力求化解于未然。若其冥顽不灵，”苻宏抬起头，目光坚定，“则当以雷霆手段剿灭，以儆效尤，防其坐大，殃及更多安分百姓。”
听到“雷霆手段”四字，苻坚微微颔首。很好，懂得仁慈的边界，知晓必要时需展现铁血。这是他希望看到的成长。
内侍悄无声息地布上简单的晚膳，并非奢华的御宴，只是几样清淡小菜和粥品。父子二人对坐，气氛依旧凝重。
“你可知，朕为何此时召你回京？”苻坚夹起一箸青菜，看似随意地问道。
苻宏放下银箸，恭敬回答：“儿臣揣测，朝中或有大事，需儿臣在场。”
“是，也不是。”苻坚目光深邃，“朝中那些魑魅魍魉，跳梁小丑，朕尚能应对。召你回来，是要让你看看，这帝国中枢的暗流，有时比黄河的浊浪更加凶险。灾区之苦，是明处的伤；朝堂之争，是暗处的毒。为君者，需既能抚慰明处的伤痛，亦能辨识、清除暗处的毒瘤。”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你可知，就在你于雪地中分发炭薪时，有人正在这洛阳的暖阁之中，弹劾你‘收买民心，意图不明’？可知有人借着河工之案，互相攻讦，试图将水搅浑，让朕无法深究？”
苻宏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压下。他明白了，父皇是要他亲身体会，这帝国的治理，远非赈济灾民那么简单。人心的险恶，利益的纠缠，有时比天灾更难对付。
“儿臣……明白了。”他沉声道。
晚膳毕，苻坚命内侍取来一个锦盒，递给苻宏。
“打开看看。”
苻宏依言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略显陈旧的绢帛，上面是苻坚亲笔绘制的一些奇特的图形符号和简要注记，其中一些，赫然与格物院正在研究的杠杆、滑轮、甚至原始的水力鼓风装置类似，还有一些关于数字和计算的奇特符号。
“这是朕年少时的一些……奇思妙想。”苻坚的语气带着一丝追忆，那是他刚穿越而来，试图留下一些超越时代印记时的产物，“有些或许不切实际，有些或许能为格物院提供些许思路。帝国的未来，不能仅靠仁政与兵锋，还需仰仗这些‘奇技淫巧’，让土地产出更多粮食，让工匠造出更利民的器具，让医者掌握更精妙的医术。”
苻宏郑重地接过锦盒，感觉手中沉甸甸的。他意识到，父皇交给他的，不仅仅是一些图纸，更是一种眼光，一种对未来的布局。
“儿臣定当仔细研读，不负父皇期望。”
苻坚走到殿门处，望着外面依旧飘落的雪花，缓缓道：“雪终会停，春终会来。但帝国的冬天，或许才刚刚开始。宏儿，你的路，还很长。”
苻宏站在父亲身后，看着那如山岳般沉稳，却又仿佛承载着无尽孤独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今夜之后，他不再是那个只需处理具体政务的太子，他必须开始学习，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帝国继承人，去面对那比风雪更加复杂莫测的未来。宫灯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光滑金砖上，沉默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