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初雪，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猛烈。铅灰色的天幕低垂，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落下，不过一两日工夫，便将黄河沿岸那片饱受摧残的广袤区域，严严实实地覆盖在了一层素白之下。曾经触目惊心的淤泥、断壁残垣、枯死的树木，此刻都被这统一的白色所掩埋，天地间只剩下一种死寂的、近乎圣洁的宁静。寒风呼啸着卷起雪沫，抽打在临时窝棚的草帘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
在这片银装素裹之下，是数十万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生灵。太子苻宏站在行辕临时搭建的望楼上，极目远眺。雪光刺眼，但他看到的，却是这洁白掩盖下的艰辛。
各安置点升起的炊烟稀薄而勉强，石灰粉刷过的窝棚墙壁在雪中格外显眼，那是格物院带来的微小改善，却也是这个寒冬里难得的屏障。巡逻郡兵的脚步声在雪地里显得沉闷而规律，维持着这脆弱的秩序。然而，苻宏深知，这秩序如同绷紧的弓弦。严寒是比洪水更无情的杀手，冻毙者的数字在缓慢而持续地上升，药材，尤其是防治风寒的药材，消耗速度远超预期。那些失去土地、失去亲人的灾民，眼中的麻木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只需一点火星，就可能引爆。
“殿下，城南安置点又有三人冻毙……炭薪不足，部分窝棚开始拆毁无人居住的破棚取暖。”幕僚的声音低沉，带着疲惫。
苻宏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将行辕储备的半数炭薪分下去，优先老弱。令郡兵加强夜间巡查，发现冻僵者立即施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数月来，他见证了太多死亡，但每一次，依然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不仅是大秦的太子，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仿佛能听到，在这漫天风雪之下，那些被压抑的呜咽和对于春日的渺茫期盼。
与此同时，洛阳紫宸殿内，地龙烧得温暖如春，与外界的酷寒恍若两个世界。苻坚屏退了左右，独自站在巨大的琉璃窗前，望着窗外庭园中积满白雪的松柏。
他的灵魂，那个来自遥远未来的意识，此刻正与古代帝王的身份激烈交织。现代人的认知让他对这场雪充满焦虑——他知道大规模降雪意味着什么，知道防疫的严峻，知道灾民的心理创伤需要漫长的时间抚平。那些数字背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和他记忆中那个世界的人们一样，会哭会笑，渴望安宁生活的个体。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悯感，如同窗外的冰雪，覆盖着他的心。他恨不得立刻飞到灾区，用他所知的现代知识，去改善那里的条件，去减少每一分不必要的痛苦。
然而，苻坚本体的帝王意志，那历经乱世、统御八方的雄主之魂，却牢牢压制着这份过于“感性”的冲动。他清楚，作为帝王，他不能沉溺于局部的悲伤。他的视野必须覆盖整个帝国。灾区需要太子，但朝堂更需要太子。那些暗中串联的世家，那些对新政阳奉阴违的官僚，那些在捐输中耍弄心机的勋贵，甚至北方虎视眈眈的北魏、西方态度暧昧的吐蕃……这一切，都需要储君在场，需要借此机会，让他历练，让他立威，让他明白，治国，不仅仅是仁慈。
“朕……是否太过冷酷？”他对着窗上自已模糊的倒影，无声自问。利用子民的苦难作为磨砺继承人的试炼，这在他现代的灵魂看来，近乎残忍。但旋即，另一个更加强硬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欲承皇冠，必承其重！大秦的未来，需要的是一个能驾驭风雨、洞察人心的君主，而非一个悲天悯人的善人！”
这两种思绪在他脑中碰撞，最终，化作了帝王无可动摇的决心。他转身，走到御案前，铺开明黄色的绢帛，提笔蘸墨，笔尖在诏书上落下铁画银钩的字迹——召太子回京。
当背负着皇命，满身冰雪的信使将那道诏书呈送到苻宏面前时，行辕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幕僚们屏息静气，看着太子缓缓展开绢帛。
“太子宏，抚灾有功，朕心甚慰。然国事纷繁，储君不可久滞于外。着即交接事宜，克日返京。钦此。”
字迹熟悉，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苻宏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瞬间就明白了父皇的深意。朝堂的风暴，恐怕已到了需要他这面储君旗帜的时候。然而，看着窗外茫茫白雪，想到那些依赖他存在的灾民，一股强烈的不舍与担忧涌上心头。他这一走，这脆弱的平衡能否维持？那些刚刚看到一丝希望的百姓，是否会再被推入深渊？
“殿下，三思啊！此刻离开，若生变故，前功尽弃！”有老成持重的幕僚急切劝谏。
苻宏沉默着，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雪地上，几个孩童正在官吏的带领下，清扫着窝棚顶的积雪，那微小的、顽强的身影，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想起父皇常说的“大局”，想起大秦这艘巨轮所处的惊涛骇浪。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所有的挣扎与彷徨尽数敛去，只剩下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决断：“不必多言。即刻准备交接，召各部属官及郡守议事！”
交接事宜紧锣密鼓地进行。苻宏事无巨细，将赈济、防疫、治安、流寇应对等各项事务，条分缕析地交代给留守的郭刺史及各郡守，赋予他们临机专断之权，并再次重申律令，恩威并施。
离去的那天，雪下得小了些，但寒风依旧刺骨。苻宏没有惊动太多人，轻车简从，悄然离开行辕。然而，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当他车驾经过主要安置点外围时，道路旁的雪地里，不知何时，已默默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没有呼喊，没有跪拜，成千上万的灾民，男女老少，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深可及膝的积雪中，无数道目光汇聚在太子的车驾上。那目光复杂得令人心碎——有感激，有依赖，有失去庇护的惶恐，也有一种认命般的沉默。
苻宏推开车窗，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他看着那一张张冻得发青、写满苦难却依旧望着他的面孔，现代灵魂带来的悲悯与帝王身份要求的克制在他心中剧烈翻腾。他几乎要下令停车，但他没有。他只是深深地看着他们，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入灵魂深处，然后，对车旁的郭刺史，也是对所有灾民，沉声说道：“各项事务管理好！等待春暖花开！朝廷，绝不会抛弃你们！”
话音在风雪中飘散。他重重关上车窗，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马车启动，碾过积雪，向着洛阳方向疾驰。车厢内，苻宏挺直脊背，闭上双眼，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归途漫漫，他的心却比来时更加沉重，也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