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铭的动作很快。嘉奖的余温尚未散尽,一纸来自工部的正式公文便送到了刘家坳,要求所有参与工坊运作的匠人,三日内完成登记造册,录入匠籍。
消息传开,山谷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躁动。入了匠籍,便意味着半只脚踏入了官家的笼子,再想如从前那般自由钻研、随心传艺,怕是难了。年轻些的匠人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几个脾气火爆的,甚至私下找到王石头,嚷嚷着宁可毁了工具逃进深山,也不受这口窝囊气。
“胡闹!”铁蛋爷爷用烟袋杆敲着地面,浑浊的老眼里透着历经世事的清醒,“毁了工具?逃进深山?你们一身本事是拿来赌气的?远洋说得对,硬碰硬,咱们这些人,连同家小,都得折进去!都给我沉住气!”
安抚众人的同时,刘远洋的屋子里,灯火彻夜未明。他、小翠、王石头,以及几位心思最为缜密、口风最紧的核心匠人,正对着那份空白的匠籍名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谋划。
“名册要交,但不能全交真的。”刘远洋压低声音,在粗糙的草纸上写下几个名字,“周铭和他带来的人,并非真正的工匠,他们分辨不出技艺的精髓在于何处。我们要做的,是在名册上‘藏拙’与‘分功’。”
小翠心领神会,接口道:“远洋哥的意思是,把一项完整的手艺,拆解成几个看似独立、无关紧要的环节,分别记在不同人名下?”
“正是如此。”刘远洋点头,“比如这改良织机最关键的‘回环扣’结构,在名册上,不能出现‘回环扣’这个名字。负责打磨其中某个特定弧度木料的,可以登记为‘擅长曲面细磨’;负责调试其与主框架契合度的,可以登记为‘精通榫卯微调’;而最后组装检验的,则只是‘熟练织机总装’。如此一来,即便名册落入有心人之手,单看任何一人的记录,都只是一项普通的工匠技能,无法窥得全貌。”
王石头挠了挠头:“这法子好!就像把一把好刀拆成了铁片、木柄和绳子,外人看去,哪知道合起来是能削铁如泥的宝刀?”
“不仅如此,”另一位擅长冶铸的老匠人补充道,“我们还可以在名册里,掺入一些看似重要、实则并非核心的‘伪关键’技艺。比如,可以着重记录某人‘掌握特定淬火水温’,或‘精通某种木料阴干时长’,这些固然影响品质,却非我们技艺飞跃的根本。让官家的人,去盯着这些好了。”
众人越讨论,思路越是清晰。这不仅仅是一份应付差事的名册,更成了一幅精心绘制的“迷雾图”,既要满足官家登记的要求,显示刘家坳的“坦诚”与“配合”,又要将真正的核心技术,隐藏在看似零散、平庸的技能描述之下。
三天期限到的前一晚,名册终于拟定完成。周铭亲自带人来收取,他粗略翻看了一下,只见上面人名、年龄、籍贯、所擅技艺条目清晰,琳琅满目,看起来详尽无比。
“嗯,不错,尔等果然深明大义,不负王爷厚望。”周铭满意地点点头,尤其看到刘远洋的名字下,登记着“通晓机械原理,擅工坊统筹”,王石头是“力大沉稳,精于大型构件打造”,小翠则是“心细如发,长于织物纹理辨识与改良”,都是些听起来实用,却又有些空泛的描述。他并未深究,那些被拆解、隐藏在众多普通技能描述中的真正关键点。
名册被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数日后,晋王在王府书房里看到了这份厚厚的名册。他随意翻看着,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徐先生,你看这刘家坳,倒是乖觉得很。”他将名册递给一旁的徐先生,“该登记的,似乎都登记了。”
徐先生接过,仔细翻阅,眉头微蹙:“王爷,名册看似详尽,但……太过平铺直叙了。每一项技艺都孤立列出,缺乏关联。若依此名册抽调匠人,组建新的工坊,恐怕只能得其形,难得其神。尤其是那刘远洋,这‘通晓机械原理’何其笼统,其核心技艺究竟为何,并未体现。”
晋王冷哼一声:“意料之中。若他们真将压箱底的本事和盘托出,本王反倒要怀疑是否有诈了。无妨,名册我们收下了,人也登记在册了,这便是套上了笼头。接下来,按计划行事,抽调人手。先把那刘远洋调开,再看看这群没了头雁的群鸟,还能飞多高。”
“是。那抽调的地点和人选?”
“刘远洋,调任岭南道桂州督造署,任从九品工师,限一月内赴任。王石头,调往河东道潞州军器监。至于那小翠……”晋王略一沉吟,“先留在刘家坳,看看内务府那边能否撬开她的嘴。另外,再从名册上挑十几个看起来手艺不错的,分派到京畿附近的工坊。”
“学生明白。”
调令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仅仅过了十天,带着工部大印和晋王手令的公文便送到了刘家坳。
宣读调令时,山谷里一片死寂。岭南!那是何等遥远蛮荒之地,素有“瘴疠之乡”之称,去了那里,几乎等同于流放。王石头被调往军器监,虽也是背井离乡,但好歹是在北方,环境熟悉一些。
王石头双眼赤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冲上去将那传令官撕碎,被刘远洋死死按住。
刘远洋面色平静地接过调令,对着京城方向躬身一礼:“草民领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王爷与朝廷重托。”
他的顺从,让周铭和传令官都松了口气。
当夜,密室之中,气氛悲壮而决绝。
“远洋,此去岭南,山高路远,凶险异常,你……”铁蛋爷爷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刘远洋拍了拍老人的手背,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大家不必为我担忧。岭南虽远,亦是大周疆土,那里也有匠人,有百姓。晋王想将我放逐,我却视其为传道之机。石头去了军器监,亦是如此。军械制造,关乎国防,若能以我们的理念稍加改良,亦是功德。”
他顿了顿,继续部署:“我走之后,工坊明面上由小翠主持,应对官家。暗地里,铁蛋爷爷负责总揽传承事宜,漕帮的渠道照旧。被抽调出去的弟兄,无论去到何处,务必牢记三点:其一,保全自身,勿要硬抗;其二,官家要求做的,做到合格即可,不必精益求精显露全部实力;其三,暗中观察,寻找可造之材,谨慎考察后,或可引入外围传承。”
他看向小翠,目光柔和却坚定:“小翠,你的担子最重。留在这是非之地,周旋于官家与内务府之间,务必小心。‘精研版’的织造技艺,尤其是那些暗纹和特殊处理手法,除非找到绝对可靠的传人,否则宁可暂缓传授,也不能泄露给朝廷。”
小翠重重点头,眼中泪光闪烁,却倔强地没有落下:“远洋哥,你放心,我晓得轻重。”
离别之日,天空又飘起了细雪。刘远洋只带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在王石头、小翠等寥寥几人的送别下,走向山谷出口。他没有回头,背影在风雪中显得单薄,却又异常挺拔。
王石头也在几日后,踏上了北去的路途。
刘家坳仿佛一下子空了许多。明面上的工坊依旧在运转,咔嗒的织机声和斧凿声似乎与往常无异。但只有小翠他们知道,那曾经凝聚一处的灵魂与锋芒,已经化整为零,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飘向了四面八方,落向未知的土壤,等待着下一次的萌发。
雪还在下,覆盖了足迹,却掩盖不了已经启程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