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尼怀斯那双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眼眸中,第一次浮现出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震惊。他那存在了亿万年的认知系统,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滚烫的陨石,溅起了混乱的数据乱流。“用你自己来还”——这句话,比他品尝过的任何恐惧,都要来得更加陌生、更加……刺激。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她就那么平静地站着,指尖还停留在他喉结的位置,那微凉的触感像是一种无声的烙印。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贪婪,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占有的意志。她不是在祈求,也不是在交易。
她是在……宣判。
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绝伦的愉悦感,如同电流般窜过他非人的身躯。他漫长而无聊的生命中,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猎物”,或者说……这样的存在。
他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巨大而夸张的笑容,那笑容一直咧到耳根,露出了里面密密麻麻的、非人的利齿。但这一次,这笑容里没有丝毫的威胁,只有纯粹的、极致的兴奋。
“好啊。”
他开口了,声音嘶哑而低沉,充满了戏剧性的咏叹调。
“如你所愿,我亲爱的……女主人。”
他握住她停在自己喉咙上的手,不是为了推开,而是低下头,用他冰冷的嘴唇,在那纤细的手指上,印下了一个虔诚得近乎滑稽的吻。
一个古老而邪恶的存在,就此俯首称臣。
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契约,而是因为一场他从未体验过的、名为“有趣”的、致命的疯狂。
靡思没有抽回手。她只是静静地感受着他唇瓣的冰冷,然后,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猩红色的头发。
“乖孩子。”她低声说。
——新秩序的第一天,德里镇下起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很大,像被撕碎的信纸,洋洋洒洒,很快就将整个小镇染成了一片寂静的白。那些失踪的孩子们,就在这场大雪中,毫无征兆地、集体出现在了镇中心的广场上。他们都毫发无伤,只是眼神有些茫然,仿佛刚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关于那几个月的记忆,被彻底抹去,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关于红色气球和甜美糖果的残影。
德里镇沸腾了。没有人能解释这场奇迹,最终只能将其归结于上帝的恩典。失败者俱乐部”的成员们,是唯一知晓真相的人。他们看着那些与家人喜极而泣的孩子,再看向人群中那个安静伫立的、穿着白色连衣裙的黑发女孩,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感激。
他们之间的友谊恢复了,甚至比以前更加牢固。只是,当他们试图邀请靡思加入更深层的讨论,或是去图书馆查找关于“它”的资料时,靡思总是会微笑着、用手语告诉他们:
“没关系,有我在这里,‘那个东西’不会再伤害任何人了。”
她成了小镇的、也是他们这群失败者的……秘密守护神。没有人知道,这位“守护神”的力量之源,此刻正像一只大型猫科动物一样,慵懒地躺在她卧室的地毯上,将头枕在她的腿上,任由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
时间在新秩序的轨道上平稳地滑行。秋去冬来,德里镇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靡思的身体,也随着季节的更替,发生了肉眼难以察觉、却无法忽视的变化。
她变得比以前更加嗜睡了。尤其是在下雪天,她常常会在午后,蜷缩在潘尼怀斯的怀里,一睡就是一个下午。她的手脚总是冰凉的,哪怕房间里已经被他用超自然的能力维持得温暖如春。
“人类的雌性,在冬季都会进入休眠吗?”
有一次,潘尼怀斯用他那特有的、充满天真与残忍的好奇心问道。他一边说,一边将她冰凉的脚踝握在自己温热的大手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靡思只是摇了摇头,懒懒地在他的怀里蹭了蹭,没有回答。
不对。
潘尼怀斯金色的眼眸微微眯起。他低头看着怀里沉睡的女孩,看着她比雪还要苍白的脸颊,和眼睑下那片淡淡的青色阴影。不对劲。这种虚弱,和他认知中那些因疾病或衰老而导致的生命力流逝不同。她的能量并没有变得浑浊或腐朽。
它只是……在变淡。
像是颜料被清水稀释,香味被风吹散。她依然是那个味道甜美的、独一无二的靡思,但“浓度”正在下降。
他开始做一些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情。他不再热衷于和她玩那些充满恶作剧意味的变形游戏,而是花更多的时间,只是静静地抱着她。他会用斗篷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不让她吹到一丝冷风。他甚至会笨拙地模仿着从电视里学来的、那些所谓“健康食谱”,变出一些味道古怪但据说“很有营养”的食物,然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吃下去。
当然,靡思只是礼貌地尝了一口,就再也没有碰过第二次。
她并没有察觉到潘尼怀斯的异常,或者说,她察觉到了,但并不在意。生命的流逝让她对许多事情都变得迟钝,却也让她的感官,在某些方面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她能比以前更清晰地感受到阳光拂过皮肤的温度,能品尝出热可可里每一丝细微的甜味,能分辨出朋友们语气里最微小的善意。
被潘尼怀斯这样像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的感觉……其实一点也不坏。
她开始享受这种病态的、被彻底圈养的安逸。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所以要把每一分每一秒,都用来感受这些她曾经渴望、如今唾手可得的……幸福。
春天来临的时候,德里镇的积雪终于融化。巴伦斯沼泽的草地重新变绿,空气里充满了万物复苏的潮湿气息。
但靡思的身体,却没能随着春天一同复苏。
恰恰相反,她的虚弱变得更加明显了。有一次,她在和贝弗利散步时,只是快走了几步,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扶着墙壁才能站稳。
也是在那一天,潘尼怀斯脸上那副玩味了数月的、完美的面具,终于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当靡思疲惫地回到家,倒在床上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迎上来,用一个拥抱和亲吻来迎接她。他只是站在房间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双金色的眼眸,第一次褪去了所有的戏剧性和温度,只剩下一种古老的、深不见底的审视。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你身上的‘味道’,”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今天,又淡了百分之三点七。”
靡思没有说话,只是侧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这不是生病。”他缓缓地从阴影里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到她的床前。他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我检查过了。你的身体里,没有任何人类已知的、或未知的病毒与衰败迹象。你的生命力……非常‘干净’。”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像是在触碰一件即将破碎的瓷器。
“所以,告诉我,靡思。”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是什么东西……在偷走我的人....?”
这句话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困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名为“恐惧”的东西。
这是他存在了数十亿年以来,第一次,对“失去”这个概念,有了如此清晰而具体的认知。
他的一切,他的小猫,他的女主人,他那座刚刚建好、还没来得及好好居住的“家”……
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更无法阻止的方式,缓慢地、无可挽回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