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皓一脚踏进义记商行的门槛,背着手把门从里面闩上。雷淞然最后一个进来,顺手把门边那把歪脖子扫帚踢了踢,嘴里嘟囔:“这地儿比羊圈还破。”
李治良抱着木匣子站在堂屋中央,腿还在抖,但这次不是因为怕。他看了眼四周——墙皮剥得像蛇蜕,地上堆着煤渣和旧报纸,角落里一张瘸腿八仙桌,上面摆着个豁口瓷碗。
“我来收拾。”他说。
没人拦他。史策靠在门框上,墨镜没摘,手指搭在算盘边上。她刚才一路走回来都没说话,只在拐进胡同前回头看了一眼。
对面巷口,槐树底下,灰褂子人影闪了一下。
王皓进了里屋,把皮箱往床上一放,拉开夹层,取出金凤钗和藏宝图,又塞进最里头。他出来时看见李治良正跪在地上擦床底,抹布黑得拧不出水。
“你歇会儿。”王皓说。
“不碍事。”李治良头也不抬,“脏地方睡不好觉,睡不好觉就容易做噩梦。我不想做梦。”
雷淞然噗嗤笑出声:“你还怕鬼?这儿要是有鬼,早被咱仨吓跑了。”
李治良没理他,继续擦。动作笨,但认真。他把桌椅挪了个遍,连门槛缝都抠了一遍。最后拎着脏水桶往外走,差点撞上门框。
外头天快黑了。
雷淞然闲不住,在屋里转圈。他掀开柜门,掏出半包发霉的茶叶;摸了摸墙上挂钟,指针卡在三点不动;又趴到窗缝往外瞅。
“嘿,对面那棵树后面有人!”他回头喊,“穿灰褂子,拎布包,走路跟踩尺子似的!”
王皓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脑袋按下来:“别露脸!”
史策已经站到了窗边。她没掀帘子,只用指尖拨开一条缝。外面巷子静得很,只有风吹纸片打转。但她知道人在哪儿——刚才那道影子蹲过的地方,现在多了一块新鲜脚印,鞋底纹路清晰,是军用胶底。
“盯上了。”她说。
“意料之中。”王皓低声说,“阳凡不会真让我们活着回北平。”
雷淞然缩在墙角,小声问:“那咱们还待这儿?”
“当然待。”王皓冷笑,“我们走了,他们才觉得有机可乘。我们留下,让他们看清楚——东西在这,人也在这。”
李治良端着两碗野菜汤进来,手还是抖,但稳了些。一碗递给王皓,一碗放在桌上。
“喝点热的。”他说。
王皓接过碗,吹了口气。汤面上浮着几根枯菜叶,闻着一股土腥味。他喝了一口,烫得直咧嘴。
“你也坐下。”他对李治良说。
李治良摇摇头:“我守着匣子就行。”
雷淞然凑过来:“哥,那图呢?能瞧一眼不?”
王皓没答话,从皮箱夹层抽出藏宝图,铺在桌上。油灯刚点着,火苗跳了一下。图上山川走势模糊,像是小孩涂鸦,但几处朱砂标记特别显眼。其中一个画着凤凰展翅,旁边还有个小字“栖”。
“这是啥意思?”雷淞然指着问。
“不知道。”王皓用探针轻轻划过线条,“但位置大概能猜。纪山以南,云梦泽西,按楚墓规制,应该是宗庙陪葬区。”
“那不就是一堆烂石头?”雷淞然撇嘴。
“烂石头值五百大洋。”李治良突然开口,“马旭东为它杀了三个人。”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史策一直没动,这时才走到桌边。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地图看了很久。
“方向没错。”她说,“但我算过这一带的风水,阴气重,主杀伐。去的人,未必能回来。”
“谁说我们要去了?”王皓收起图,“现在只是查线索。”
“那你打算咋查?”雷淞然问。
“图书馆。”王皓说,“燕大旧同事手里有本《楚地志略》,要是能找到,就能确认这片区域有没有记载大型墓葬。”
“那你可得小心。”史策重新戴上墨镜,“琉璃厂那边已经传开了,说你带着国宝进城。佐藤的人不会坐视不管。”
“我知道。”王皓把图塞回夹层,“所以不能一个人去。”
“我去!”雷淞然举手。
“你去干啥?”李治良瞪他,“你连字都认不全!”
“我认不全字,但我认得人!”雷淞然梗着脖子,“上次在卧虎沟,我不还帮王皓认出钉刺路障?”
“那是你踩上去才知道的。”李治良翻白眼。
王皓没理他们拌嘴,转向史策:“你有没有办法弄张出入证?燕大图书馆不对外人开放。”
史策摸了摸算盘:“我认识个教务处的,以前欠我一个人情。明天我去试试。”
“那就这么定了。”王皓拍板,“今晚谁都不准出门,轮流守夜。我和史策第一班,你们俩后半夜。”
雷淞然打了个哈欠:“非得守?这破屋子四面漏风,来十个都能听见。”
“万一人家不来十个呢?”史策冷冷说,“来一个,带着迷药,趁你睡着撬门,给你灌一口,把你拖走——你觉得你能醒?”
雷淞然顿时不吭声了。
李治良默默把木匣子抱进里屋,放在床头。他躺下时还睁着眼,盯着屋顶裂缝看。过了好久,才轻声说:“王皓。”
“嗯?”
“你要真去图书馆……别让雷淞然跟着。他嘴快,万一说漏了……”
“我知道。”王皓说,“让他在家呆着。”
外头风大了起来,吹得窗纸哗啦响。院门口那盏破灯笼晃了几下,灭了。
屋里只剩一盏油灯。
王皓坐在桌前,又把藏宝图拿出来看了一遍。他用铅笔在边缘空白处写下几个地名:纪山、云梦、涢水、溠口。写完后合上图,塞进皮箱。
他抬头看了眼窗外。
对面巷口,槐树底下,刚才那道脚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墙根下一小片湿泥,上面留着半个手掌印——有人蹲过,还用手撑地。
王皓没动声色,只把烟斗放进衣兜。
“换班吧。”他对史策说,“你去睡。”
史策点头,起身走向里屋。经过李治良身边时,她停了一下。
“匣子锁好了?”她问。
“锁了。”李治良拍拍胸口,“钥匙在我贴身处。”
史策这才进去。门关上后,王皓独自坐在灯下,手指敲着桌面。
雷淞然蜷在条凳上,打着呼噜。李治良闭着眼,呼吸很轻。油灯火苗忽明忽暗,照得墙上人影扭曲。
王皓忽然伸手,把灯芯捻小了一圈。
屋外,巷口墙根下,那道灰褂子人影再次出现。他蹲着,掏出纸笔记下什么,然后慢慢退进黑暗。
王皓没看他。他只是低头,从袖口抽出一根细铁丝,插进皮箱锁孔试了试。
咔哒一声。
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