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西那座作为临时据点的隐秘宅邸,夜色已深如浓墨。赵诚尚未归来,想必仍在市舶司外围的某个角落,如同耐心的猎豹般紧盯着猎物的动向。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驱散了些许我们心头的沉重——沐辰醒了,并且已经能够下床缓慢行走。
他靠坐在偏厅的椅子上,脸色依旧苍白,气息也还虚弱,但那双原本因伤痛和高热而涣散的眼睛,此刻已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芒。看到我们进来,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被沐雪快步上前按住。
“感觉如何?”沐雪的声音带着难掩的关切。
“劳小姐、沈大人挂心,”沐辰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语气坚定,“性命无碍,只是还需将养些时日。能走动,已是万幸。”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凝重的脸色,知道我们此行必有收获,也明白自己昏迷期间定然发生了许多事。他深吸一口气,切入正题,神色变得无比严肃:“小姐,沈大人,属下有要事禀报!是关于……关于那日伏击之事,还有……那个本该死掉的人!”
来了!我与沐雪心中同时一凛,知道沐辰即将说出的,便是那困扰我们许久的、关于“亡者归来”的真相。我们示意他坐下慢慢说,并让管家守在门外。
沐辰依言坐下,眼神陷入回忆,带着一丝后怕与难以置信,缓缓道来:
“那日,属下接到赵总旗传来的紧急消息,让我们立刻放弃原有据点撤离。属下不敢怠慢,迅速安排大部分兄弟分批转移。待确认前几批安全离开后,属下才带着最后几名核心人员,按照预先设定的备用路线撤离。”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压抑的情绪:“就在我们即将脱离危险区域时,却远远看到……看到之前撤离的一批兄弟,竟在半途遭遇了伏击!对方人数不少,下手狠辣!属下岂能坐视?当即让身边几人继续按计划撤离,自己则想凭借武功冲上去救援,至少……至少能救下几个也好。”
“起初,那些伏击者武功平平,属下尚能应付。可就在属下快要接近被困兄弟时,变故突生!”沐辰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从阴影中骤然窜出两三个戴着金属面具的身影,身法诡异,出手刁钻狠辣,内力修为明显远胜之前那些人!属下立刻感到压力倍增,只能边战边退,试图掩护还能行动的兄弟先走。”
“那几个面具人见状,竟不再与属下纠缠,转而想要绕过属下,去追杀正在撤离的兄弟!”沐辰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属下岂能让他们得逞?拼着硬受了一掌,强行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混乱中,属下觑准一个机会,一掌打掉了其中一人的面具——”
他说到这里,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脸上血色褪尽,仿佛再次看到了当时那令他心神俱震的一幕:
“面具下面……是……是宋谦!居然是宋谦!”
宋谦?!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我和沐雪脑海中炸响!
沐辰的声音带着颤抖,继续说道:“宋谦显然也没料到面具会被打落,他当时……当时脸上满是惊愕,甚至有一丝慌乱!就在他愣神的刹那,另外两个面具人似乎也受到了影响,不再追击撤离的兄弟,而是如同被激怒的毒蛇,调转矛头,全力向属下攻来!招招致命!”
“属下知道不可力敌,借着他们阵脚微乱的瞬间,拼尽全力突围,向附近的河道逃去。那宋谦……宋谦反应极快,抬手便是一支淬毒的短弩射来……属下只觉肩头一麻,随后便是刺骨的寒意和剧痛……后面的事,便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掉进了冰冷的河水里,拼命游……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被漕帮的兄弟救起……醒来后,心神激荡,加之毒素未清,没来得及说清楚就又晕了过去……”
沐辰的叙述结束了,偏厅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烛火摇曳,映照着我和沐雪同样震惊而苍白的脸。
宋谦!竟然是宋谦!
我猛地想起陆昭最后的提醒,那个关于“宋忠后人”的暗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看向沐雪,声音干涩:“这个宋谦……难道就是陆昭提到的,宋忠将军的……”
沐雪的脸色比纸还白,她缓缓点头,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飘忽:“是……就是他。宋谦,乃是宋忠将军的二子。当年燕师入京,宋将军誓死不降,战死殉国了。后来清算建文旧部时,亦有文书明确记录,南京宋家剩余人员流放甘肃督府,途中水土不服,满门已绝,……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猛地抓住关键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若按沐辰所言,宋谦未死,那当年所谓的流放途中死亡,根本就是瞒天过海之计!有人……有人暗中救下了他,并伪造了死亡记录!”
我顺着她的思路分析,感觉一张更庞大的网正在眼前展开:“宋忠,据鸡鸣寺老和尚所言,乃是洪武朝影卫的首领之一。若影卫为了保全他们首领的血脉,动用隐秘力量,在流放途中混乱中,偷梁换柱,救下宋谦,并制造其死亡的假象……这完全说得通!”
沐雪却立刻提出了质疑,显示出她缜密的思维:“不对!若真是被反贼劫囚或暗中救走,当时负责押解或核销此案的甘肃督府,上报的文书应该是‘遭逆党劫掠,人犯失踪’,而非‘人犯于流放途中病故或意外身亡’!这两种上报结果,背后的意味截然不同!前者意味着可能存在的威胁和追查的必要,后者则意味着案件的终结!”
沐辰此时插言道,提供了另一个关键信息:“小姐,沈大人,当日交手时,属下虽身处险境,但仍能感觉到,另外那几个面具人,似乎……隐隐以那宋谦为首,听从他的指令行事。”
我心中豁然开朗,接口道:“这就对了!螭龙的前身本就是效忠于建文帝的影卫,而宋忠是影卫核心首领。如今影卫蜕变为螭龙,他们转而听命于旧主之后宋谦,于情于理,都完全吻合!宋谦在螭龙内部的地位,恐怕不低!”
分析到这里,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我转向沐雪,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雪儿,如果如你所说,甘肃督府当年的上报文书有问题,那么……当时的甘肃督府将军,是谁?”
沐雪似乎还沉浸在这层层揭露的惊人真相中,眼神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回答道:“徐钦……现在的魏国公,徐钦。”
徐钦!
这个名字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头!
徐钦!他的父亲是徐辉祖!那个在靖难之役中坚定站在建文帝一边,多次击败燕军,让永乐帝朱棣都头疼不已的核心将领!而徐辉祖的父亲,更是大明开国第一功臣,中山王徐达!更关键的是,徐辉祖的亲妹妹,正是永乐帝一生挚爱、早逝的仁孝皇后徐妙云!
据说,当年永乐帝入主南京后,之所以没有对坚决不降的徐辉祖及其家族进行彻底清算,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对徐皇后的深情与愧疚,不忍对其娘家赶尽杀绝。徐辉祖最终只是被削爵圈禁,其子徐钦后来仍得以承袭魏国公爵位(虽然后来又有波折,但此刻提及的是当时)。
如果……如果当年甘肃督府将军徐钦,在宋谦之事上做了手脚,上报了虚假的死讯……这背后牵扯的,就不仅仅是螭龙和某个北京权贵了,而是直接关联到了大明开国以来最顶级的勋贵集团,甚至隐隐触及了皇室那段最隐秘的伤痛与妥协!
我看向沐雪,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如同被堵住一般,不知该如何表达这惊世骇俗的推测。这潭水,实在太深了,深得让人恐惧。
沐雪显然也完全明白这其中骇人听闻的意味,她的脸色变幻不定,震惊、恍然、忧虑、乃至一丝恐惧交织在一起。她沉默了许久,久到烛火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最终,她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心的惊涛骇浪强行压下,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断:
“此事……关系太大,牵涉太广,已非我等在此能够处置,更不可妄加揣测,四处声张。”她的目光扫过我和沐辰,带着不容置疑的警示,“眼下,我们还是先集中精力,解决宁波府市舶司的危局,确保王晨光这条线不能断,拿到他与李景明、与北京往来的实证。”
她顿了顿,语气沉稳下来:“待此间事了,回到南京留都,我会将今日所知、所疑,原原本本,密报于父亲知晓。由他老人家来权衡定夺。”
我点了点头,知道这是目前最稳妥,也是唯一可行的选择。面对徐家这等庞然大物,以及背后可能牵扯的皇室秘辛,我们这点力量,贸然追查下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偏厅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重。沐辰带来的消息,如同撕开了历史的一道厚重帷幕,让我们窥见了隐藏在其后、更加幽深恐怖的巨大阴影。前路,似乎更加凶险难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