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初立律法
夏收的粮食，一担一担、沉甸甸地归了仓，看着官仓里那渐渐堆高的谷垛，杭州城里上至官员下至百姓的人心，也跟着踏实了不少，像是有了主心骨。可方腊和赵普这心里头，那根弦却一点没敢松，反而绷得更紧了。仗，眼下是暂时没打起来，北边宋江被田虎拖着，东边童贯也在观望，可这治理江山的活儿，细细琢磨起来，比真刀真枪地打仗还磨人，还费心神。打仗嘛，敌我分明，刀对刀，枪对枪，有个明确的对手，拼的是勇气和实力。可治理这么大一块地方，千头万绪，错综复杂，要是没有个明确的、大家都得遵守的规矩立起来，底下的人各行其是，早晚得出大乱子，这刚有点起色的局面，说垮也就垮了。
这规矩，就是法，是王法，是律令。
赵宋朝廷那套运行了百多年的法度，在方腊他们这伙从底层杀出来的人眼里，早就烂到根子里了。那哪里是法？那分明是专门护着那些官老爷、士大夫和地主老财，变着法儿盘剥、欺压老百姓的玩意儿！什么“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什么“苛捐杂税猛于虎”，什么“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方腊自个儿就是深受其害，在帮源洞当漆园主时，被那花石纲和层层官吏逼得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扯旗造反的。如今自己坐了这杭州城，占了这东南两路地盘，难道还能再用那套吃人的老黄历？肯定不行！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可不用老的那一套，用啥新的呢？总不能还像当初在帮源洞当山大王那会儿，全凭他方腊一句话定生死、断是非吧？那不成流寇土匪了？眼下占了杭州、睦州、歙州这么大片地方，治下几十万百姓，大小官吏也任命了不少，要是没个统一的、白纸黑字的章法约束着，下面那些人，还不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时间一长，贪赃枉法、欺压良善的歪风邪气肯定又会冒出来，这新朝的根基，迟早得被蛀空，又得回到官逼民反的老路上去。
这事儿，方腊跟赵普私下里琢磨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常常谈到深夜。赵普是正经读书人出身，肚子里有墨水，见识也广，他把先秦的《法经》、汉唐的律令，乃至本朝（赵宋）的《宋刑统》都翻出来，仔仔细细研究了个遍，取其可取之处，又结合眼下“大炎”朝初创、根基未稳、强敌环伺的特殊情形，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眼睛里熬满了血丝，总算是在一堆旧纸堆里，草拟出了一部《大炎律》的初稿。说是律法，其实简陋得很，拢共也就几十条，远远谈不上完备，但立规矩的意思和方向，得先明确地摆出来。
这天下午，天气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方腊把庞万春、方百花、方貌这几个核心的、能说得上话的人物，都叫到了王宫那间还算凉快些的偏殿里议事。殿角放了几个从冰窖取来的冰盆，丝丝凉气散发出来，却依旧驱不散那股子从心底里往外冒的燥热和郑重。赵普把一本用工整小楷仔细誊写清楚的《大炎律》初稿，薄薄的十几页纸，分发给在座的每一个人。
方腊没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开场白，直接开门见山，声音洪亮：“今天叫大伙儿来，不为别的事，就为这个！”他指了指众人手里的册子，“咱们‘大炎’朝，既然立了旗号，占了地盘，就不能无法无天，得像模像样地立起规矩来！以前赵宋那套王法，是专门捆穷苦百姓的绳索，是护着富人官老爷的盾牌，咱们不用了，把它扔进茅坑里！这是赵先生带着几个懂旧律的文人，费了老大劲，新拟出来的几条根本规矩，都仔细看看，有啥想不明白的、觉得不妥当地地方，都敞开了说，咱们今天就在这儿，把它议定了！”
庞万春是第一个拿起册子的，他打仗勇猛，是条好汉，可认字实在不多，捧着那本文绉绉的册子，看得直皱眉头，粗壮的手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念，没翻两页就有些不耐烦了，把册子往桌上一撂，嗓门洪亮地说道：“大哥，赵先生，不是俺老庞不耐烦，这弯弯绕绕的字儿，看得我脑仁儿疼！你就直截了当告诉俺，立这新规矩，对咱们现在打仗、治军，有啥实实在在的好处？能让弟兄们更卖命？还是能让童贯老儿早点滚蛋？”
赵普知道他的脾气，也不介意，扶了扶鼻梁上那副临时找来凑合用的老花镜，耐心地解释道：“万春兄稍安勿躁。治国如同治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新律里头，首要的一条，便是‘法无贵贱，刑无等级’。这八个字的意思就是说，从今往后，在咱们‘大炎’的地界上，甭管你是当朝丞相，还是普通军士，是家财万贯的富户，还是一贫如洗的百姓，只要触犯了律法，一样追究，一样治罪！再没有以前那种‘刑不上大夫’，当官的犯了事就能逍遥法外的混账规矩了！”
庞万春一听这个，铜铃般的大眼睛顿时一亮，蒲扇大的手掌“啪”一声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乱跳：“好！这条好！立得硬气！老子早就看那些狗官不顺眼了！凭啥他们就能无法无天？这条好！就得这么办！看谁还敢仗着官帽子欺负人！”
方百花心思细腻，看得比庞万春慢得多，她纤细的手指指着其中一条，抬头问赵普，声音清脆而认真：“赵先生，这‘均田亩，薄赋税，禁额外苛敛’写进去了，这是根本，很好。可你看这一条，‘凡诉讼，须有凭证，严禁官吏徇私枉法，屈打成招’，立意是好的，是想保护百姓。可我就担心，下面州府县里那些留用的旧胥吏，还有咱们新派的官员，他们能老老实实照办吗？以前官府审案子，可是动不动就大刑伺候，杀威棒先打几十下，多少人屈打成招，冤死狱中？这习惯，一时半会儿，怕是难改。”
赵普赞许地点点头，神色凝重：“百花将军所虑，正是要害之处，也是新朝能否取信于民的关键所在。咱们要革除前朝弊政，就得从这些根子上的东西改起。光写在纸上不行，得有配套的章程。我已初步设想，令各州县尽快设立‘讼师所’，招募或指定一些通文墨、晓事理的人，帮助不识字的百姓书写诉状，陈明冤情。同时，监察司和内卫需加强巡查暗访，若发现仍有官吏滥用刑罚、徇私舞弊者，一经查实，无论官职大小，定严惩不贷！要用几颗脑袋，来把这新规矩立住！”
方貌更关心如何让百姓接受和理解，他接口道：“哥，赵先生，这律法条文写得再好，老百姓十个里头有九个不识字，看不懂也是白搭。我看，得让教导队的人想想办法，把这些关键的条款，编成顺口溜，或者用最直白的大白话解释清楚，然后分派到各个村镇、集市，敲着锣，反复地去讲，去说，务必让种田的、打铁的、撑船的、做小买卖的普通百姓都能听明白，知道咱们这新法，到底是护着谁的，他们有了冤屈，该去找谁，该怎么找。”
“对！方貌这个主意好！这事就交给你去办！”方腊立刻肯定道，目光炯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在咱们‘大炎’朝，受了冤屈，有地方说理去！告状不用花钱打点，当官的不能随便动手打人，断案要讲证据！这是咱们跟赵宋朝廷，最根本的不同！”
接下来，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围绕着这本薄薄的初稿，讨论了大半天，气氛热烈。庞万春最关心军队，他强烈要求必须加上“将士掠民财物、淫人妻女者，一经查实，立斩不赦”的条款，认为这是保证军队纪律、争取民心的根本。方百花则从女性角度出发，提出要特别保护妇孺，对拐卖人口、欺凌孤儿寡妇、逼良为娼等恶行，必须加重刑罚，以儆效尤。赵普则反复强调赋税定额的重要性，要求明确写下征收额度和方法，严禁胥吏巧立名目、层层加码，盘剥百姓，这是稳定民心的基石。
最终，这部简陋却意义非凡的《大炎律》初稿，在几人的激烈讨论和补充下，总算是定了下来。虽然只有薄薄一册，寥寥数十条，却初步涵盖了刑律、田律、税律、军律等几个最基本的大类，其核心思想就是那么几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保障均田，轻徭薄赋；废除酷刑，严禁滥刑；保护民生，严惩贪腐；约束军队，争取民心。
方腊拿起最终定稿的文本，在手里掂了掂，感觉这薄薄的十几页纸，比他那把惯用的朴刀还要沉重。这不仅仅是文字，这是规矩，是方向，是这个新生政权的魂魄。他环视着眼前这些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姐妹，目光锐利，声音沉静而有力，一字一句地说道：“规矩，今天咱们算是立下了！既然立下了，就不是摆着看的，就得给我不折不扣地执行！从咱们自己做起！从我这个大王，到你们各位，再到下面最小的官吏！谁要是觉着自个儿官大了，功劳高了，就能把这律法当成擦屁股纸，就能胡作非为，欺压百姓，那就别怪我方腊，翻脸不认人，用这新立的律法，第一个拿他开刀，以正视听！”
几天后，杭州城内各主要路口、城门洞、集市口，都贴出了大幅的、盖着鲜红“大炎王玺”印章的《大炎律》告示。旁边还有穿着整齐号衣的教导队员，拿着铁皮喇叭，敲着清脆的铜锣，用最通俗易懂的大白话，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向围观的百姓讲解着其中的关键条款。
老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告示前，识字的凑在前面，磕磕巴巴地大声念着；不识字的则挤在后面，努力地踮起脚尖，竖着耳朵，仔细听着教导队员的讲解。当听到“当官的犯法，与庶民同罪，一样要砍头坐牢”、“百姓告状，衙门不准收取任何费用”、“官府断案，需有真凭实据，严禁动用大刑，屈打成招”、“赋税定额，张榜公布，严禁胥吏额外加征”这些闻所未闻的内容时，人群里像是炸开了锅，发出阵阵惊呼和热烈的议论。
“真的假的？官老爷犯了法，也……也真治罪？不能吧？”
“不准用刑？那……那咋能问出实话来？官老爷肯答应？”
“告状不要钱？还有帮写状子的人？这……这要是真的，那可真是遇上青天大老爷了！”
“要是真能不乱加税，那咱这日子，可就有盼头了！”
人群中，有人将信将疑，觉得这怕是新朝收买人心的手段，长久不了；有人则面露期盼，眼里闪烁着激动泪光，仿佛看到了苦难尽头的一丝光亮。但无论如何，所有人的眼神里，都多了点与以往麻木、绝望不同的东西，那是一种混杂着好奇、期盼和一丝微弱希望的光。
律法的种子，就这样在一片怀疑、期盼、困惑交织的复杂土壤里，被小心翼翼地种下了。它还很稚嫩，很粗糙，需要阳光雨露的滋润，也需要立法者、执法者小心翼翼地呵护和坚决地执行，才能抵抗风雨，真正扎根、生长，最终长成能够荫庇这一方百姓的参天大树。方腊和赵普站在王宫的高处，望着城中那些聚集在告示前的人群，心里都清楚，这才是真正“立规矩”的开始，后面的路，漫长而艰难，但这一步，必须迈出去，也终于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