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景德市,是一年中最富诗意的时节。连绵的秋雨洗净了夏日的燠热与尘埃,天空变得高远澄澈,如同一块上好的青瓷。
阳光变得金黄而柔和,透过稀疏的梧桐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昌江水色碧透,流速减缓,倒映着两岸渐次染上绯红、明黄、赭石色的山峦,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巨幅油画。空气清冽,带着桂花残存的冷香、泥土的芬芳以及远处窑火不熄的、淡淡的烟火气。
沈屿在“昌江砚”的隐居生活,随着他主动搁下画笔,进入了一种更深沉、更纯粹的“躺平”状态。
外界的风起云涌、艺术的潮汐涨落,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厚重的玻璃隔绝在了他的世界之外。他的日子,过得简单、缓慢,却充满了内在的丰盈与踏实。
晨起锻炼雷打不动。他不再局限于昌江边,有时会沿着民宿后山的小径慢跑,登高望远,看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千年瓷都,看星星点点的窑烟在晨曦中袅袅升起。
练剑的地点也更为随性,或在庭院天井,或在山顶平台,剑招愈发圆融自如,心意与天地交感。
上午的时光,他大多流连于景德市大大小小、星罗棋布的陶瓷集市和古玩旧货市场。
从着名的雕塑瓷厂乐天集市,到更接地气的曙光路鬼市,再到散落在大街小巷的各类工作室开放日、艺术家集市,都留下了他闲适的身影。
他不再带着“搜集创作材料”的目的,而是纯粹以一个“淘宝客”和“观察者”的心态,沉浸其中。
摩挲着那些或古朴、或新颖、或拙朴、或精美的陶瓷器物,与摊主、匠人闲聊,听他们讲述每一件作品背后的故事、釉色的奥秘、烧制的艰辛。
他发现,在这种漫无目的的闲逛中,反而能更真切地触摸到这座瓷都跳动的脉搏,感受到陶瓷艺术最本真的活力与温度。
淘到心仪的小物件——一只釉色奇特的茶盏,一把造型别致的茶壶,甚至是一片带有古窑痕迹的瓷片——都能带来单纯的喜悦。
在这个过程中,他特别留意到了一个有趣的群体——“景漂”。
这些人来自天南海北,有美院毕业的青年艺术家,有辞去稳定工作的白领,有迷恋陶瓷文化的外国人,也有半路出家的手工艺爱好者。
他们被景德市深厚的陶瓷底蕴和相对宽松、包容的艺术生态所吸引,在此定居或长住,租一间小屋或一个小作坊,靠制作、售卖陶瓷工艺品为生。
有的开设线下工作室,有的经营线上网店,还有的通过拍摄短视频、直播制瓷过程来吸引粉丝和客户。
他们的生活节奏,远比在馥海、京城、五羊、彭城那样的一线大都市要舒缓、安逸得多。
虽然收入可能不那么稳定丰厚,但精神上是自由而充实的。
沈屿常常在集市的某个角落,看到一个年轻人安静地坐在拉坯机前,全神贯注地塑造泥坯;或者在一个狭小的工作室里,一对情侣正在为一批新出窑的瓷器细心打磨;又或者在一个充满阳光的院子里,几位“景漂”围坐品茶,交流创作心得。
这种“慢生活”的状态,与沈屿当下追求的心境不谋而合,让他感到一种亲切和共鸣。
他偶尔会买下一些“景漂”的作品,不为投资,只是欣赏那份手作的温度与独特的创意。
午后,若是天气晴好,他依旧会驱车外出,践行他的游钓之乐。足迹遍及景德市周边的水库、溪流、河滩。
选一处僻静水岸,抛竿入水,便是一下午的时光。看云卷云舒,听风过林梢,鱼儿咬钩与否,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与自然独处、放空心灵的宁静。
夜晚,则是他的游戏时间。与远在五羊市的“暴躁老哥”王浩在《王者联盟》里并肩作战,成了他固定的娱乐项目。
在虚拟世界的刀光剑影和插科打诨中,彻底洗去尘世的烦扰。
王浩依旧咋咋呼呼,时而怒喷队友,时而得意炫耀,沈屿则多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几句,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这种纯粹的、不涉现实的友谊,让他感到轻松。
他几乎不再动笔画画。画室的门常闭着,画具整齐地收在角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绘画,于他而言,已从一种表达和探索,暂时变成了一段需要沉淀和反思的过往。
他不再强迫自己“创作”,而是让身心彻底放松,像一块渴水的海绵,尽情吸收着景德市这座活态博物馆所蕴含的一切养分——历史的、文化的、工艺的、生活的。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沈屿在景德市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由他亲手点燃(尽管本意并非如此)、后又因意外而猛烈爆发的艺术风暴,却在全球范围内愈演愈烈,其影响之深远、波及范围之广,已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
绘画界,掀起了一股模仿沈屿的“材质探索”风潮,尤其是追逐那种可遇不可求的“耀变”效果。
自从约克拍卖会那“光致变色”的奇迹传出后,沈屿便被蒙上了一层“材料魔术师”的神秘光环。
无数艺术家、评论家、收藏家都在试图解读他成功的“密码”。
最终,焦点不可避免地落在了他作品中大量使用的、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陶瓷材料上——龙台的青瓷釉料,景德镇的青花料、颜色釉料等。
于是,一场颇具荒诞色彩的“朝圣”与“模仿秀”开始了。
不少画家,尤其是年轻一代渴望快速成名的艺术家,以及一些寻求突破的资深画家,纷纷背上画箱,如同当年的“北漂”一般,奔赴龙台市、景德市、德化市等着名陶瓷产区。
他们不再满足于在画室里闭门造车,而是试图“深入生活”,亲身感受陶瓷制作的氛围,并从源头获取“灵感”与“材料”。
在龙台市,魏德华的“剑魄轩”和陈启军的“泥火斋”迎来了新一波的“访客”。
这些人不再是单纯的游客或收藏家,而是带着明确目的艺术家。他们围着魏豪的锻锤炉火写生,试图捕捉那种“力量与火焰”的瞬间;他们向陈启军软磨硬泡,讨要各种青瓷釉料的样品,仔细研究其成分和呈色效果。
魏德华和陈启军不胜其扰,但碍于情面,又不好直接拒绝,只能苦笑着应对。
在景德市,这股风潮更为明显。雕塑瓷厂、三宝村、老厂等艺术家聚集区,出现了许多揣着颜料和画板的身影。
他们流连于各个窑口、釉料店,购买各种五花八门的陶瓷原料,然后回到租住的工作室,进行各种大胆(甚至可以说是鲁莽)的试验:将青花料混入油彩,将釉里红掺进水墨,将高温颜色釉的粉末厚涂在画布上……每个人都希望能侥幸复制出沈屿那种神奇的“耀变”效果,一夜之间点石成金。
艺术市集上,也出现了不少标榜“陶瓷材质”、“东方意境”的画作,但大多只得其形,未得其神,显得生硬而刻意。
甚至远在海西的德化市,以白瓷闻名的地方,也迎来了一些寻求“极简”与“纯净”材质的画家。
这股风潮,被艺术媒体戏称为“陶瓷绘画运动”或“后沈屿现象”。艺术评论界对此褒贬不一。
支持者认为这是对绘画材料边界的有益拓展,是东方美学当代转化的一种尝试;批评者则斥其为“东施效颦”、“功利性的跟风”,缺乏真正的艺术内核与情感投入,只是盲目追逐市场热点。
拍卖市场上,也确实出现了一些模仿沈屿风格、并打出“陶瓷材质”旗号的作品,但价格与反响平平,远未能复制沈屿的成功。
毕竟,沈屿作品的核心价值,并不仅仅在于材质的特殊,更在于其深厚的人文素养、独特的审美视角、以及那可遇不可求的、与材质达成的“天作之合”。这些,是简单的模仿无法企及的。
这些外界沸沸扬扬的消息,如同远处隐约传来的市声,偶尔也会透过网络信息的缝隙,传到沈屿耳边。
当他从集市归来,或垂钓休息时,用手机浏览新闻,会看到诸如“艺术家扎堆景德镇,寻找‘沈屿密码’”、“陶瓷能否成为绘画新语言?”之类的报道。
看到这些,沈屿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既无得意,也无讥讽,只是毫不在意地划了过去。他甚至觉得有几分好笑。
艺术的本质是真诚的表达与独立的思考,如此这般趋之若鹜的模仿,早已背离了艺术的初心。他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看着一场因他而起的闹剧,却丝毫没有参与其中的欲望。
他深知,真正的艺术无法被复制,狂热终将归于平静。他所要做的,仅仅是守护好自己内心的这片净土,继续过自己选择的、平静而真实的生活。
秋意渐深,冬意悄临。沈屿站在“昌江砚”的庭院里,看着又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外界关于他的喧嚣,关于艺术的争论,仿佛都化作了这深秋的凉风,吹过即散。
他的世界,很小,只有这一方庭院,一片山水,几位淡如水的友人;他的世界,也很大,足以容纳所有经过的风景与沉淀的时光。
他继续着他的隐居,钓鱼,逛集市,打游戏,锻炼身体,在景德市这座千年窑火不熄的古城里,过着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内心安宁的“躺平”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