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市的喧嚣,在桂花香渐次被清冷的秋风稀释、蝉鸣彻底销声匿迹之时,终于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艺术朝圣者、投机客、媒体记者、好奇游客的持续涌入,使得这座原本节奏舒缓的千年瓷都,仿佛被注入了一剂过量的兴奋剂。
昔日清幽的古街巷弄,如今摩肩接踵;宁静的艺术家聚落,变成了打卡胜地;就连昌江边沈屿常去的那几处野钓点,也时常能看到支着画架、试图“捕捉灵感”的陌生面孔。
空气中弥漫的,除了熟悉的窑火泥坯气息,更多了几分浮躁与商业化的味道。
沈屿站在“昌江砚”二楼的窗前,望着楼下巷口又一波举着相机、东张西望的旅行团,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蹙起。
这里,已不再是他初来时那片可以安放宁静的净土。
艺术的浪潮裹挟着名利与喧嚣,终究还是漫过了他刻意筑起的堤坝。是时候离开了。
时近中秋,天高云淡,月渐丰盈,正是归乡团圆的时节。沈屿心中一动,一个念头清晰起来——回宁安。
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整理了行装。在景德市这大半年积累的物件不少:那些试验成功的、失败的画作,他仔细筛选,只留下几幅最具私人记忆价值的小品,其余干脆付之一炬。
淘来的各类陶瓷器物、釉料样本、相关书籍,则打包了沉甸甸几大箱;那套常用的画具,被他仔细清洗干净,妥善收好。
退房时,民宿老板吴先生颇为不舍,沈屿只是淡然一笑,道声“有缘再见”,并未多言。
中秋前两日,清晨,薄雾弥漫。沈屿将那几箱行李塞满“长龙·至尊”的后备箱,发动引擎,驶离了“昌江砚”。
车子穿过渐渐苏醒的景德街道,窗外的喧嚣被隔绝在厚重的车身之外。他没有回头,径直驶上了返回江东省的高速公路。
车轮飞驰,窗外的景色从赣东北的丘陵地貌,逐渐变为江南水网的平旷原野。稻田已收割完毕,留下整齐的稻茬,在秋阳下泛着金光。
村庄白墙黛瓦,小桥流水,偶尔可见农人在田间劳作,一派安宁的田园景象。
沈屿的心,随着距离宁安越来越近,也仿佛被这熟悉的景致一点点熨帖平整,那些在景德市被外界纷扰激起的一丝涟漪,渐渐归于深沉的平静。
他打开车窗,让带着稻禾清香和湿润水汽的秋风灌入车内,深深呼吸,胸中块垒为之一清。
近乡情更怯?不,于他而言,是近乡心愈静。
宁安,那个他最初选择“躺平”的小城,有他亲手布置的公寓,有视他如亲人的陈妈妈和阳光孤儿院的孩子们,是他漂泊旅程中一个可以随时停靠、补充给养的温暖港湾。
抵达宁安市时,已是下午。车子驶入那个熟悉的小区,停在地下车库那个固定的车位。
一切都还是离开时的模样,安静,略显陈旧,却充满了生活气息。
提着简单的随身行李上楼,推开公寓的门,一股淡淡的、久未住人的尘封气息扑面而来,但整体依旧整洁——他离家前请的钟点工定期会来打扫。
他没有立刻收拾,而是先走到阳台,推开玻璃窗。
窗外,是宁安市郊熟悉的景色,远处是起伏的绿色山峦,近处是错落的民居,天空是那种小城特有的、不太通透却令人安心的灰蓝色。
夕阳的余晖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一种“回家了”的踏实感,油然而生。
这里,没有景德的艺术光环,没有鹭岛的旅游热度,没有馥海的繁华喧嚣,只有最寻常的人间烟火,而这,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
接下来的两天,沈屿忙碌而充实。他先是彻底打扫了公寓,将带回的行李物品分门别类整理好。
那些从龙台获得的青瓷制品,宝剑,从景德淘来的陶瓷小件、釉料样本、书籍画册,被他小心安置在书柜、博古架和画案上,瞬间给这个简约的居所增添了几分浓厚的艺术气息和旅途的印记。
看着这些承载着回忆的物件,他感到一种满足。
然后,他驱车去了市区最大的商场和文具玩具店,进行了一番大采购。给阳光孤儿院的孩子们,他买了各式各样的礼物:崭新的文具盒、彩笔、图画书、拼图、毛绒玩具,还有好几大箱时令水果、糖果糕点。
想到孩子们收到礼物时开心的笑脸,他的嘴角也不自觉地扬起。
中秋前一天,上午,阳光明媚。沈屿开着车,后备箱塞满了礼物,来到了位于城郊的阳光孤儿院。
院子里的桂花树开得正盛,香气馥郁。孩子们正在院子里做游戏,眼尖的孩子一眼就认出了沈屿的车,顿时欢呼着“沈叔叔回来啦!”像一群快乐的小鸟般飞奔过来,瞬间将沈屿团团围住。
“沈叔叔!你可回来啦!”
“给我们带什么好东西啦?”
“沈叔叔,你这次又去哪里玩啦?”
孩子们七嘴八舌,小脸上洋溢着纯真的喜悦。沈屿笑着,摸摸这个的头,捏捏那个的脸,把礼物一件件分发下去,院子里顿时充满了更响亮的欢呼声和笑声。
陈妈妈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被孩子们簇拥着的沈屿,脸上立刻绽开了慈祥而欣慰的笑容,眼眶微微泛红:“小屿!你可算回来了!瘦了,也黑了点,不过精神头挺好!快进屋,快进屋!”
走进熟悉的办公室,陈妈妈忙着给他倒水,嘴里不住地念叨:“这次出去时间可不短!在外边过得习惯吗?听说外边现在热闹得很呐!
总在电视上、手机上看到新闻,都是关于你的画,还有好多人都跑那边去了……没打扰到你吧?”
沈屿接过水杯,摇摇头,语气温和:“没有,陈妈妈,我挺好的。那边是热闹了点,所以回来清净清净。院里一切都好吧?孩子们都还好吗?”
“好!都好!”陈妈妈在他对面坐下,絮絮叨叨地说起院里的近况:哪个孩子学习进步了,哪个孩子生病好了,政府又拨了款修缮了宿舍,社会上的爱心人士也常来探望……言语间充满了对生活的满足与感恩。
她也小心地避开了可能会引起沈屿不快的话题,比如那些曾经来打听沈屿的“不速之客”。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陈妈妈探头朝窗外看了一眼,神色略显复杂,压低声音对沈屿说:“小屿……那个……李女士又来了,正在院子里给孩子们发月饼呢。”
沈屿闻言,目光平静地转向窗外。果然,只见李婉怡穿着一身素雅的套装,正蹲在地上,微笑着将包装精美的月饼礼盒一个个分给围拢过来的孩子们。
她的动作轻柔,眼神中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和讨好。
与上次在湄羽村见面时的激动与纠缠不同,这次她显得异常安静,只是默默地分发礼物,偶尔对孩子们笑笑,并没有试图靠近办公室,或者寻找沈屿的身影。
仿佛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前来献爱心的志愿者。
沈屿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心中亦无波澜。对于李婉怡,他早已放下了怨恨,也谈不上亲情,只剩下一种疏离的平静。
她如今的姿态,是愧疚补偿,还是寻求心安,他并不关心。只要她不越界,不来打扰他的生活,他乐于将她视为普通的献爱心人士。
他收回目光,对陈妈妈淡淡地说:“嗯,看到了。她愿意来献爱心,是好事。院里需要,就收着。”
陈妈妈观察着沈屿的脸色,见他确实毫不在意,才松了口气,点点头:“哎,我知道。她也来了几次了,就是送点东西,看看孩子,从不多话,也不打听你。唉……这人呐……”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沈屿不再关注窗外,转而和陈妈妈聊起了孩子们中秋活动的安排,语气轻松自然。
他将李婉怡的存在,彻底屏蔽在了自己的感知之外,如同拂去一粒微尘。
中午,沈屿留在孤儿院和孩子们一起吃了顿简单的午饭。饭桌上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下午,他又陪孩子们在院子里做游戏,踢毽子,丢沙包,仿佛回到了最单纯快乐的时光。
夕阳西下时,他才在孩子们依依不舍的目光中,驾车离开。
返回市区的路上,华灯初上。中秋将至,街上弥漫着节日的氛围,行人手中多提着月饼礼盒,脸上带着团圆的期盼。
沈屿开着车,穿行在宁安市熟悉而又略显陌生的街道上,心中一片宁静。
回到公寓,他泡上一壶清茶,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夜空如洗,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悬挂天际,清辉洒满阳台。
远处,城市灯火阑珊,近处,偶有归家的车声人语。没有景德的艺术纷扰,没有鹭岛的潮音海风,没有龙台的剑影瓷光,只有宁安这小城特有的、平淡而真实的夜晚。
这种平淡,于历经喧嚣后的沈屿而言,恰似久旱逢甘霖。他深吸一口带着桂花香气的清凉空气,缓缓闭上眼。归来,是为了更好的出发。
而此刻,这方小小的天地,这片熟悉的宁静,便是他修复身心、积蓄力量的最佳港湾。
中秋月圆人团圆,而他的“团圆”,是与内心那个真实自我的重逢,是与平静生活的再次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