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的初冬,在一场悄无声息的夜雨后,寒意骤然深重。
天空是那种均匀的、沉甸甸的铅灰色,仿佛兜着无尽的湿冷,随时会洒下细碎的雪籽。
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僵硬地摇曳,街道上行人都裹紧了厚厚的羽绒服,步履匆匆。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清冽的空气里。
这是一个周二的下午,天色阴沉,刚过三点,已是暮色四合的景象。
沈屿如常驾车前往郊外的阳光孤儿院。
他今天带了几大盒新买的彩色黏土和一套大型的益智拼图,准备陪孩子们做手工。
车子驶过略显寂寥的街道,轮胎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孤儿院里却是一派温暖景象。
暖气开得很足,空气中弥漫着孩子们喜欢的点心香气和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孩子们刚午睡起来,小脸红扑扑的,正在活动室里由保育员带着做游戏,欢声笑语不断。
陈妈妈在办公室里核算着账目,看到沈屿进来,脸上立刻绽开笑容,起身给他倒热水。
“小屿来啦!今天可真冷,快喝点热水暖暖。又给孩子们带这么多好东西!”陈妈妈语气里满是慈爱。
沈屿笑着接过水杯,将带来的礼物放在墙角:“一点小玩意儿。孩子们今天都挺精神。”
“可不是嘛,听说你要来,午觉都睡得特别香,就盼着你呢!”陈妈妈笑道,“你先坐会儿,我去叫大班的孩子们过来,他们肯定喜欢你带的黏土。”
陈妈妈刚走出办公室,活动室那边的笑声似乎更响亮了些。
沈屿坐在熟悉的旧沙发上,捧着温热的水杯,感受着屋内融融的暖意,心境平和。
这种简单而真挚的温暖,是他冬日里最好的慰藉。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约莫十分钟后,院子外传来一阵略显刺耳的摩托车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孤儿院铁门外戛然而止,打破了周遭的寂静。
紧接着,是铁门被不太客气地推开时发出的“吱呀”摩擦声。
沈屿并未在意,只当是哪个迟到的志愿者或送货人员。
但很快,一阵略显轻浮、带着拖沓回音的脚步声穿过院子,径直朝着办公室这边走来。
那脚步声不同于孩子们雀跃的奔跑,也不同于工作人员轻快的步履,带着一种与社会服务机构氛围格格不入的散漫和……挑衅感?
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
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一瞬,随即,门被“哐”地一声更大力度地推开,撞在后面的墙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一个身影,堵在了门口。
沈屿抬起头,目光落在来人身上,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
那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身材高瘦,但站姿有些垮塌,穿着一身价格不菲却搭配得流里流气的潮牌服装,羽绒服敞着怀,露出里面的印花卫衣,脖子上挂着一条粗重的银色链子。
头发染成时下流行的浅金色,修剪得参差不齐,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倨傲、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的神情。
最让人不舒服的是他的眼神,看人时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打量和……敌意?
这少年一出现,活动室那边的欢笑声都似乎停滞了一瞬,几个靠近门口的孩子好奇又有些畏惧地望过来。
少年根本没理会旁人,目光在办公室里一扫,瞬间就锁定在了独自坐在沙发上的沈屿身上。
他嘴角扯起一个带着讥诮意味的弧度,大剌剌地走进来,双手插在裤袋里,在离沈屿三四步远的地方站定,下巴微扬。
“喂!你就是沈屿?”少年的声音有些尖锐,带着一股玩世不恭的腔调。
沈屿放下水杯,身体依旧放松地靠着沙发背,但眼神已然沉静下来,如同结冰的湖面。
他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等待着他的下文。
心中已快速闪过几个念头:记者?艺术贩子?还是……?
少年见沈屿不答话,似乎有些被激怒,又往前逼近半步,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宣布重大消息般的、刻意的戏剧性:
“我叫沈明耀!沈书彦是我爸!听清楚了没?”他死死盯着沈屿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到预期的震惊或慌乱,语气中充满了宣告所有权的意味,“你妈是李婉怡,对吧?哼,一个上不了台面的情妇!你,不过是我爸当年在外面留下的一个私生子!”
“私生子”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充满了鄙夷和挑衅。
沈明耀……沈书彦的儿子……
电光石火间,沈屿脑海中关于沈书彦和李婉怡的那些破碎信息瞬间串联起来!
是了,沈书彦后来那个儿子,那个据说因为性骚扰女同学惹了官司、不成器的纨绔子弟!
他不是应该……在里面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了,或许是保释,或许是别的缘故出来了。
沈屿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来意——无非是听说了自己的存在,担心家族利益受损,跑来示威、警告,试图维护他那岌岌可危的“正统”地位。
一种混合着荒谬、厌烦和极度冷漠的情绪,涌上沈屿心头。
真是阴魂不散!
躲到了宁安,过上了与世无争的生活,这令人作呕的血缘纠葛,竟还能像跗骨之蛆般追缠而来!
而且,来的还是这么一个……东西。
沈屿的脸上,没有出现沈明耀期望看到的任何情绪——没有惊慌,没有愤怒,没有羞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直视着沈明耀那双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发红的眼睛。
他比沈明耀略高一些,虽然身形清瘦,但那种历经世事沉淀下来的沉稳气场,瞬间将对方外强中干的嚣张气焰压了下去。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妈妈听到动静,急匆匆地从活动室赶回来,看到这一幕,脸色瞬间煞白,想上前劝阻,却被沈屿一个抬手示意阻止了。
活动室门口的孩子们也吓得不敢出声。
沈屿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冰凌碎裂般清晰、冷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每一个字都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你叫沈明耀?”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得像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代号,然后继续道,“我不认识你。”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也不认识什么沈书彦。”
“我和你们,”他加重了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关系。”
最后,他直视着沈明耀开始变得有些慌乱和难以置信的眼睛,一字一顿地,给出了最终的态度,也是最后的警告:
“对于你们的家庭纷争,我没有丝毫兴趣。现在,请你离开这里,不要打扰孩子们。”
这番话,没有任何激烈的言辞,却比任何怒吼都更有力量。
它彻底划清了界限,表明了态度,也下达了逐客令。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疏离与蔑视,让沈明耀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
他准备好的所有羞辱、威胁的话,仿佛一拳打在了冰冷的、坚不可摧的铁壁上,不仅毫无作用,反而震得自己手臂发麻。
“你……你……”沈明耀指着沈屿,手指因为愤怒和挫败而微微颤抖,“你装什么清高!你以为你写几首破诗、画几幅画就了不起了?你不过是个没人要的野种!沈家的东西,你想都别想!”
他的叫嚣,在沈屿冰冷的目光和办公室死一般的寂静中,显得格外苍白可笑。
沈屿不再看他,转身对脸色苍白的陈妈妈温和但坚定地说:“陈妈妈,麻烦您请这位先生出去。如果他不配合,就报警处理骚扰。”
陈妈妈回过神来,连忙点头,上前几步,虽然声音还有些发颤,但态度坚决地对沈明耀说:“这位先生,请你马上离开!这里是儿童福利机构,不欢迎你!你再不走,我真报警了!”
沈明耀看着沈屿彻底无视他的背影,又看看周围孩子们恐惧又厌恶的眼神,以及陈妈妈手中已经拿起的手机,那股虚张声势的气焰终于彻底垮了下去。
他狠狠地瞪了沈屿一眼,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的狠话,然后悻悻地转身,带着一股狼狈和怒气,快步冲出了办公室,院子里再次响起摩托车暴躁的轰鸣声,迅速远去。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但之前那种温馨的氛围已被破坏。
几个胆小的孩子被吓哭了,保育员们忙着安抚。
沈屿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将胸中那翻涌的厌烦与冰冷强行压下。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良久,才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他对陈妈妈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对不起,陈妈妈,吓到孩子们了。”
“这孩子……这都什么事啊!”
陈妈妈心有余悸,又是心疼沈屿,“小屿,你没事吧?他真是……?”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沈屿轻轻打断她,语气淡然,“以后他若再来,直接报警,不用理会。”
陈妈妈叹了口气,点点头:“哎,我知道了。你这孩子,真是……受苦了。”
沈屿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他走到活动室,蹲下身,耐心地安抚那些受惊的孩子,带着他们一起打开黏土和拼图,试图用温柔和快乐驱散刚才那不愉快的阴霾。
然而,当他看着孩子们渐渐重新展露笑颜时,心中那根冰冷的刺,却并未完全消失。
沈明耀的出现,像一个令人作呕的提醒,告诉他,那摊源于沈书彦的污泥,并未干涸。
只要他还顶着“沈屿”这个名字,只要他还拥有着如今这份无法完全隐藏的声名,这种来自血缘阴影的骚扰,就可能如影随形。
厌烦。 是的,是深入骨髓的厌烦。
他本以为彻底割裂、远走他乡、低调隐居,便能摆脱这一切。
没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种基于自私、贪婪与恐惧的纠缠,比那些艺术圈的纷扰更令人恶心。
他帮孩子们拼好最后一块拼图,站起身,走到窗边。天色愈发暗沉,似乎真的要下雪了。
“还没完没了了……”他望着天际,心中冷冷地想。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退让,也不会再沉默。
如果那对父子还要继续纠缠,他不介意用更彻底的方式,让他们彻底死心。
只是,眼下,他需要先安抚好受惊的孩子们,守护好这片难得的净土。
冬天的宁安,第一场雪,似乎就要来了。
而沈屿的心,也因这不期而至的寒刃,覆上了一层更冷的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