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色与团圆氛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枚温润石子,漾开几圈涟漪后,便悄然沉淀下去,融入了宁安市日常的底色里。
节后,沈屿没有再启动那辆“长龙·至尊”的引擎,驶向下一个未知的目的地。
他选择了停留,如同候鸟在长途迁徙后,找到一处水草丰美的港湾,决定在此蛰伏过冬。
前段时日,因绘画之事引发的连锁反应——从无心插柳的爆红,到有意破局的投放,再到意外引发的更大喧嚣,直至最终被迫抽身而退——这一系列跌宕起伏,虽未在他外表留下多少痕迹,却着实消耗了不少心神。
那种被无形之手推着走、置身于舆论漩涡中心却无力掌控方向的感觉,让他感到一种深层次的疲惫。
那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心力的磨损。
他需要一段时间,彻底地、不被任何外在目的驱动的、纯粹的休息。
于是,沈屿在宁安市这套熟悉的小公寓里,真正地“宅”了下来。
他像一只经验丰富的熊,在冬日来临前,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安全、舒适、储备充足的洞穴,打算安安稳稳地度过一段与外界的严寒隔绝的时光。
他的生活节奏,重新修复到了一种极致的缓慢与规律之中,甚至比在景德市时更为向内收敛。
晨练依旧雷打不动,但形式更为随性。
有时是在小区内慢跑几圈,呼吸清冷的空气,看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曳;有时只是在家中阳台,面对晨曦铺陈的天空,缓缓打完一套“养元剑”,直至周身微热;遇上雨雪天气,便索性在客厅里做些舒缓的拉伸和核心力量训练。
锻炼的目的,不再是追求体能突破,而是维持身体的活力与舒畅,如同给一台精密的仪器做日常保养。
上午的时光,大多分配给阅读与沉思。
他将从各地带回的书籍一一整理上架,其中不乏在景德淘到的陶瓷典籍、釉彩秘要,也有沿途购买的各地风物志、文史随笔,更有他一直钟爱的哲学、诗集。
泡上一壶浓淡相宜的热茶,窝在客厅柔软的沙发里,就着窗外漫射进来的、冬日特有的柔和光线,静静地翻阅。
读到兴之所至,便拿起笔在书页空白处写下几句批注或随感。
偶尔,也会对着窗外发呆,看云朵变幻,听北风呼啸,任由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荡,彻底放空大脑。
这段时间,是他与自己内心深度对话的时刻,是修复精神能耗的必要过程。
午后,是一天中最静谧的时段。
他有时会小憩片刻,有时则会重拾画笔,但心态已截然不同。
他不再进行任何带有“探索”、“实验”或“创作”目的的绘画,而是纯粹出于消遣和愉悦。
他可能会临摹一幅古代山水小品,品味前人的笔意墨趣;可能会对着一盆在寒风中绽放的水仙写生,捕捉其凌波仙姿;甚至只是随意调配些颜色,在纸上涂抹些抽象的色块与线条,感受颜料在纸上流淌、渗透的快感。
画得好坏,全然不计,画完即搁置一旁,或满意地欣赏片刻,或觉得不堪入目便揉成一团弃之。
绘画,重新回归为其最本源的功能——一种愉悦感官、安顿心灵的游戏。
傍晚,是他与虚拟世界连接的固定窗口。
与王浩在《王者联盟》中的并肩作战,成了他冬日宅家生活的一大乐事。
耳机里传来王浩一如既往的大嗓门和夸张的吐槽,屏幕上是激烈的团战和绚丽的技能特效,这种无需动脑、纯粹感官刺激的娱乐,有效地驱散了冬日的沉闷与孤寂感。
游戏间隙,两人也会闲聊几句,多是王浩吐槽工作生活中的琐事,沈屿则安静听着,偶尔附和几句,一种平淡而真实的友情在电波中流淌。
每周固定的一两个下午,他会雷打不动地开车去往郊外的阳光孤儿院。
这已成为他生活中一项温暖的责任与牵挂。
有时是周三,有时是周六,他会提前和陈妈妈打好招呼。
每次去,都不会空手,有时带些时令水果、糕点零食,有时是孩子们喜欢的图书、玩具,入冬后,他还特意订购了一批厚厚的羽绒服和保暖手套。
孩子们早已将他视为亲人,一见到他的车,便会欢呼着飞奔出来,簇拥着他走进院子。
他会陪大孩子们打篮球、踢毽子,会给小孩子们讲故事、画画,会耐心解答他们学业上的疑问。
看着孩子们红扑扑的笑脸,听着他们清脆的笑声,沈屿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平静与满足。
陈妈妈总会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眼里满是慈爱。
这种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质朴的人间温情,是他最好的心灵滋养剂。
李婉怡偶尔也会出现,依旧是默默地送来物资,远远地看着孩子们玩耍,与沈屿目光相遇时,会露出一个小心翼翼、带着歉意的微笑,然后迅速移开视线。
沈屿依旧视若无睹,泾渭分明。
时光荏苒,窗外的梧桐树叶落尽,只剩下遒劲的枝干直指苍穹。
气温持续下降,初冬的寒意日益深重。
宁安市迎来了几场淅淅沥沥的冬雨,天空总是阴沉沉的。
这样的天气,沈屿更是懒得出门,只想宅在家里,哪儿也不想去。
他享受着这种“蛰伏”的状态。
公寓里暖气充足,温暖如春。
他穿着舒适的家居服,光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音响里流淌着舒缓的古典乐或爵士乐。
他在厨房里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准备一顿精致的晚餐,研究新学的菜谱;他会花一下午时间,仔细整理这些年来积攒的旅行照片、画稿、笔记,分门别类,录入电脑备份;他甚至开始学习一种新的乐器——一把简单的尤克里里,手指笨拙地按着和弦,发出不成调的音符,却自得其乐。
这种完全由自己掌控节奏、不受任何外界干扰的、高度内聚的生活,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与安宁。
而外界,关于他、关于他那批曾掀起惊涛骇浪的画作的热度,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在进入冬季后,慢慢地、但确实地蛰伏了下来,逐渐降温。
最大的原因,正如沈屿所判断的:他本人,已经很久没有新作面世了。
自景德市那八幅画作在阿美莉卡拍出天价、引发“光致变色”的轰动之后,沈屿便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彻底从公众视野中消失。
没有参加任何活动,没有接受任何采访,没有在社交媒体上发表只言片语,更重要的是——再也没有一幅署名为“沈屿”的新作出现在市场上。
艺术市场的记忆是短暂而势利的。
再大的热点,若没有持续的新料添加,也会迅速被新的焦点所覆盖。
缺乏了艺术家本人的持续输出和话题引导,关于“沈屿现象”的讨论,自然逐渐从媒体头条和论坛热榜上滑落,变成了艺术史学者、市场分析人士在专业圈层内进行回顾与总结的课题。
公众的注意力,很快被新晋的艺坛新星、新的拍卖纪录、新的艺术事件所吸引。
与此同时,另一股曾喧嚣一时的风潮——那些企图复制沈屿“耀变”奇迹的画家们的跟风之举——也显露出了疲态,并始终没有取得真正的成功。
那些曾蜂拥至龙台、景德、德化等地的艺术家们,在经过几个月的“材料探险”后,大多陷入了困境。
他们发现,简单地将陶瓷釉料、色剂混入绘画颜料,绝大多数情况下,得到的只是色彩脏污、肌理粗糙、附着力差的失败品,远达不到预期效果,更遑论那神乎其神的“光致变色”。
即便偶有作品在特定光线下出现些许颜色变化,也远不及沈屿画作那般明显、绚丽和富有诗意,显得生硬而刻意。
艺术评论界对这类“仿作”的评价普遍不高,认为其缺乏原创性和精神内核,只是拙劣的模仿。
拍卖市场上,这类作品即便上拍,也大多反响平平,流拍者众,即便成交,价格也与沈屿的作品相去甚远,根本无法支撑起一个可持续的“市场神话”。
现实的挫败感,使得这股跟风热潮迅速退烧。
许多艺术家意识到,沈屿的成功难以复制,其核心可能更在于其独特的艺术感知力、深厚的文化底蕴以及那不可复制的偶然性,而非简单的材料堆砌。
他们开始陆续离开陶瓷产区,回归各自原本的创作轨道。
艺术媒体上关于“陶瓷绘画”的讨论也逐渐冷却,变成了一个“曾经热闹过”的短暂现象。
于是,围绕“沈屿”这个名字的巨大声浪,在缺乏新燃料的情况下,加之跟风者的失败印证了其独特性,终于开始缓缓平息下来。
他重新变回了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其作品成为艺术市场上价格坚挺、但流通稀少的“硬通货”,其本人则继续保持着一贯的神秘色彩。
这些外界的变迁,如同远处街市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喧嚣,偶尔会通过一些艺术类App的推送,传到沈屿那部大部分时间处于静音状态的手机上。
他通常只是随意扫一眼标题,便划掉通知,心中波澜不惊,甚至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淡然。
热度消退,正是他求之不得的结果。
他成功地用“沉默”和“停滞”,为那场因他而起的艺术风暴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现在,他终于可以真正安心地、不受打扰地,享受他在宁安市的这个冬天了。
窗外,天色渐暗,又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沙沙的轻响。
公寓内,灯光温暖,茶香袅袅。
沈屿合上看到一半的书,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雨幕笼罩的、朦胧的城市灯火。
一种深刻的宁静与满足,充盈着他的内心。
这个冬天,他决定就这样“宅”下去。
直到春风再次吹绿江南岸,直到内心重新充满对远方的渴望。
而现在,此刻,此地的宁静与安然,便是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