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村的夏日,在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唱和滇湖潮汐有节奏的拍岸声中,愈发显得悠长而宁静。
距《去有风的地方》书稿交付出版社已过去差不多一个星期,出版流程进入后期,王曼丽那股因巨大成就感和期待感而带来的兴奋劲头稍稍平复,生活重新回归到日常的、细水长流的节奏。
她开始着手整理在风铃村积累的大量照片和随笔,构思新的写作计划,或者跟着阿秋哥学习更复杂的风铃制作技法,日子充实而惬意。
沈屿则依旧保持着他的创作习惯。
画室临湖的窗户终日敞开,滇湖的波光云影、风铃村的白墙黛瓦、院中草木的荣枯变化,皆是他笔下的素材。
这段时间,他心境平和,创作了不少作品,主要以油画和水彩为主,题材多是眼前的风物,风格愈发沉静内敛,于写实中透着抒情的意境。
这日午后,天空湛蓝如洗,几缕薄云如丝如絮。
院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与村里常见车辆不同的、低沉稳重的引擎声,最终在“临湖小筑”的篱笆院门外停下。
沈屿正站在画架前,为一幅描绘雨后滇湖烟波的水彩画做最后的调整,闻声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对正在书房里对着电脑屏幕咬笔杆的王曼丽说:“曼丽,去看看,应该是嘉德的人来了。”
王曼丽“哦”了一声,放下笔,小跑到窗边张望了一眼,回头道:“嗯,是辆黑色的商务车,看着挺气派。我去开门。”
来的正是嘉德拍卖会 当代艺术部的业务经理和一名助理,他们是专程赶来收画的。
自从上次沈屿那批“青釉油画”在欧美市场引起轰动、尤其是那幅意外产生“光致变色”效果的《窑变·曦光》拍出天价后,嘉德便将沈屿列为最高级别的重点合作艺术家,对他的新作动向极为关注。
虽然沈屿行踪飘忽,极少主动联系,但嘉德凭借其强大的信息网络和与沈屿之间那点微妙的默契,总能在他定居某处一段时间后,精准地找上门来。
当然也和沈屿并没有隐瞒他们有一定的关系,偶尔会主动透露行踪。
画的画,其中大多数,沈屿并没有要保存下来打算,还不如直接推上市场。
业务经理姓赵,是一位四十岁上下、衣着得体、言辞谨慎的中年人。
他带着助理走进院子,态度恭敬而不失热情地与迎出来的沈屿和王曼丽寒暄。
“沈先生,王小姐,打扰了。这次冒昧前来,是按惯例,看看您近期是否有新作愿意委托我们。”
沈屿微微颔首,将两人让进一楼兼做客厅和画室的堂屋。
屋内陈设简洁,靠墙立着几个画架,地上散放着一些完成和未完成的作品。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颜料和淡淡的墨香。
沈屿没有多言,径直走到墙角,那里整齐地靠着六幅已经完成、并且细心包装好的画作——三幅油画和三幅水彩。
油画色调沉稳,笔触厚重,多描绘滇湖的晨昏雨雾,光影处理极佳,充满静谧的力量感;水彩则清新灵动,捕捉了风铃村巷弄的光影、屋檐下的风铃、以及院中花草的瞬间神态,水分控制恰到好处,意境空灵。
“就这些。”沈屿言简意赅。
赵经理和助理小心翼翼地逐一查看画作,眼中流露出专业的赞赏。
这些作品水准一如既往地高,虽然题材相对单一,但技法纯熟,情感真挚,市场价值毋庸置疑。
仔细鉴赏并拍照存档后,赵经理示意助理开始办理交接手续,他自己则陪着沈屿走到一边,脸上露出一丝欲言又止的犹豫神色。
沉吟片刻,赵经理还是开口询问,声音压得较低,带着试探:“沈先生,您的这些新作,水准极高,我们非常欣赏。只是……不知您近期在创作中,有没有……呃,就是像上次那幅《窑变·曦光》一样,在材料或技法上有所……突破?或者说,有没有可能再次出现那种……耀变的独特效果?”
他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触怒沈屿。
毕竟,那种可遇不可求的“奇迹”,是市场疯狂追逐的焦点,也是嘉德提升业绩和影响力的利器。
沈屿闻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目光平静地扫过赵经理期待的脸,然后指了指靠在一旁的、那其中一幅尺幅较小的油画。
画的是黄昏时分,滇湖水天相接处,落日熔金的壮丽景象,云霞的色彩浓郁欲滴。
“这幅,”沈屿的语气平淡无波,“在特定的侧光下,云层边缘的赭石混合钴蓝处,可能会有微弱的色相偏移。只是碰巧。”
赵经理眼睛猛地一亮,立刻凑近那幅画,从不同角度仔细审视,甚至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小型强光手电,在画布侧面特定角度照射观察。
果然,在光线以极低角度掠过画布表面时,那片区域的色彩产生了极其微妙、若隐若现的、从暖赭向冷紫过渡的耀变效果!
虽然远不及《窑变·曦光》那般强烈和炫目,但这种“可能性”的存在,本身就是巨大的噱头和溢价空间!
“太好了!沈先生!这……这真是太难得了!”
赵经理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这种耀变效果可遇不可求,您能再次创作出来,简直是……天纵奇才!”
沈屿却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可遇不可求。 材料、光线、心境,缺一不可。我只碰巧创作出了一幅带有些许效果的,不必过分解读。”
他的态度冷静得近乎疏离,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赵经理见状,立刻收敛了兴奋,恢复了职业性的沉稳。
他深知这位艺术家的脾气,不再多言,只是郑重表示会精心策划此次拍卖。
“沈先生,关于这次拍卖的形式和地点,您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赵经理例行公事地问道。
以往,沈屿曾指定过拍卖地域,甚至要求过低调处理。
然而,这次沈屿对于他们的拍卖形式和地点没再做任何的限制。
他摆了摆手,语气随意:“你们是专业人士,你们定就好。 无需再问我。”
这份突如其来的“放手”,让赵经理既感意外又觉欣喜。这代表着沈屿对嘉德信任度的提升,也给了他们更大的操作空间。
他连忙应承:“明白!沈先生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为您争取最理想的结果!”
手续办理完毕,画作被小心地装入特制的防震画箱,搬上车。
临走的时候,赵经理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画案一角,那里随意放着几幅沈屿近日练笔的国画作品。
有墨竹,有写意山水,还有一张未完成的荷花小品。
与一旁技艺精湛的油画水彩相比,这几幅国画确实显得水准差了些,用笔略显生涩,墨色层次也稍欠火候,显然是刚刚入门的水平。
赵经理或许是出于客气,或许是抱着一丝“捡漏”的侥幸心理,开口询问:“沈先生,这几幅国画……笔意古拙,也别有一番趣味。不知……是否也可以一并委托我们拍卖?或许会有藏家喜欢这种‘拙趣’。”
沈屿闻言,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语气干脆:“不行。”
他走到画案前,拿起那幅墨竹,看了看,坦然道:“我现在的国画水平,比之油画和水彩差远了。 不过是闲暇时练笔,根本达不到专业水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拿出去是贻笑大方。”
他的坦诚让赵经理有些尴尬,连忙笑道:“沈先生您太谦虚了。”
“不是谦虚,是事实。”沈屿放下画,神色平静,“艺术贵在真诚。水平不够,便不该拿出来混淆视听。这些画,我自己留着看看便好。”
赵经理连连称是,心中对沈屿的品格又添几分敬重。
不慕虚名,不欺世盗名,这份对艺术的敬畏与真诚,在当今浮躁的艺术圈尤为难得。
所有事情交代完毕,赵经理一行人准备告辞。
走到院门口,沈屿忽然想起什么,对赵经理叮嘱道:“赵经理,我的行踪,以及这处住所, 还望贵公司不要透露出去。我喜欢清静,不希望被人打扰。”
赵经理立刻正色道:“沈先生您一万个放心!保护委托人的隐私是我们的职业操守!相关信息我们会严格保密,绝不会对外泄露半分!”
沈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黑色的商务车缓缓驶离风铃村,消失在绿树掩映的村道尽头,带走了六幅画作,也带走了外界艺术市场对“沈屿”的新一轮期待。
院子里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风声、铃声和知了叫。
王曼丽走过来,挽住沈屿的胳膊,仰头看着他:“走啦?”
“嗯。”沈屿应了一声,目光望向波光粼粼的滇湖。
“你刚才干嘛不把那几张国画也给他们?我觉得你画得挺好的呀!那竹子多有精神!”王曼丽嘟囔道。
沈屿低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微扬:“差得远。不能糊弄人。”
“好吧好吧,沈老师最严谨了!”王曼丽笑嘻嘻地拉着他往屋里走,“不管他们了!咱们晚上吃什么?我今天跟龙婆婆学做了酸辣鱼,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